书与人

　　凌越(诗人)

　　“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这句话是歌德的名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慢慢体味到这句话的深意。它并不只是在说我们年轻时魂牵梦萦的美丽的倩影，更是在阐明一种艺术中更高级的开阔澄明的境界。

　　年初在海南岛遇见出国多年首次归国的诗人多多，在谈到他喜欢的诗人时，他列举出一长串女诗人的名字——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狄金森、普拉斯。多多没有进一步谈他为什么喜欢这几位女诗人，但她们的共性不难看出——都是听命于自己内心的声音，全身心地关注于自己内心的搏斗、争执和短暂的和解。那些男性诗人们考虑的一些“伟大”的命题，例如“传统与个人才能”，现代派的革新等等，一概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狄金森一生蜗居在美国东部的小镇，身前一直默默无闻，只发表过7首诗，而她的全部作品有1775首之多。茨维塔耶娃生活在俄罗斯诗歌的白银时代，但她不属于当时繁多的流派中的任何一个，在数种白银时代的诗选中，茨维塔耶娃都是作为独立诗人入选的。而阿赫玛托娃含情脉脉的诗和普拉斯狂热的内心独白恰好从正反两个方面构成女性完整的形象。当阿赫玛托娃说：“我选中秋天作为女友。”当普拉斯说：“死是一门艺术，我要使它分外精彩。”我们听到的分明是缪斯在不同心境下的声音，而缪斯众所周知——她原本就是一位女神。

　　在对情感深度的挖掘和展示中，女人无疑有着比男人更明显的优势，同时在男人们传统的智性的领地，女人们也开始显露自己的才华。在我并不算广的阅读范围内，我以为至少有两位女作家在文字的逻辑性和力度方面完全可以和最顶尖的男作家一较高下。她们是弗吉利亚·伍尔芙和苏珊·桑塔格。伍尔芙是公认的日后闹得沸沸扬扬的女权运动的奠基人，可是在文学方面伍尔芙并不以女性的身体作为抗衡男作家的利器——像后来许许多多鼓吹以身体写作的女作家那样。

　　和她关注社会的态度相一致，苏珊·桑塔格的文风强悍有力，同时又具备一种细致的道德之美。她在一篇文章中坦陈自己是“一个好战的唯美主义者，还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道德家”。当她在战火纷飞的萨拉热窝勇敢地导演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时，她将女性的柔韧刚强又不乏梦幻的一面展露无遗。

　　美经常是和弱小的东西连在一起的。女性柔弱的外表和她们经常性的淡然的态度正好构成一种张力，而我们通常所说的力量往往蕴藏其间。去年底我在香港见到的作家西西可以给上述观点提供绝佳的例证。那天，我和作家何福仁约在旺角的地铁站见，不善言辞的何福仁没有告诉我西西也会来，只是寒暄几句将我带出地铁站，来到喧闹拥挤的大街上，他突然指着人行道上一位瘦小的老妇人向我介绍：“这是西西。”眼前的西西穿着朴素的蓝布外套和布鞋，头发有些花白，表情很友善，我立刻上前和她握手。因为多年和疾病抗争，西西身体不太好，以至于在去餐厅的路上，我和何福仁不得不数次放慢脚步，以便西西跟上我们。但在餐厅落座之后谈起文学，西西立刻显出直率自信的个性，评点两岸三地作家虽只寥寥数语，但已见出水准。事后想起在青文书店见到的厚厚一摞西西作品，就是从这样一个瘦小的病弱之躯中流露出来的，不禁对西西又平添了几分敬意。仔细想来西西泉涌的文思和她的形象之间又有一种奇特的和谐，似乎从弱小处生发出来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