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汀

　　潘霞大姐昏迷了，在3月的一个早晨。

　　我匆匆赶到协和医院探望。一窗之隔，屋里正在抢救；窗外，两株玉兰树已经含苞欲吐。尽管我知道大面积脑溢血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可我依然默默祈祷，愿大姐的生命像眼前的玉兰骨朵，又一番逾冬逢生，春来花发。

　　今年春节过后，我和潘霞大姐刚见过面，议论了她想筹拍的电视剧选题——《炉前工》，面对德高望重的大姐，我尽可能把话说得婉转与善意，一方面对她关注产业工人的热诚表示钦敬，同时就这个题材的创作难度和收视前景，也直言不讳地表示出疑虑。看得出来，大姐心情有些暗淡。听我说完，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用她一贯的那种语调，低柔而沉静、徐缓却饱含分量地说：“也许我有些落伍，不过我想，这个选题还是可以做的……”

　　我深知，想要说服潘霞导演不易。凡是她认准了的事就不会轻易动摇，这是大姐的禀性。就像46年前，身为上海同济大学机电系二年级学生的她，竟敢放弃专业转学文艺，而终身无悔。大姐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她不是什么戏都会拍的，什么打打杀杀的、哭哭啼啼的都与她无缘。她最钟情于中华五千年历史长河中，那些为民族大业建功立业的英才，为他们的魂魄所打动，为他们的风骨所折服，为他们的操守所沉醉……如有机会，自己一定会一部部接着拍下去。就我所知，在几十年的艺术经历中，她始终初衷不改、坚韧不拔，《走进暴风雨》、《向警予》、《宋庆龄和她的姊妹们》、《巨人的握手》、《弘一大师》、《小凤仙》、《法官潘火中》，这些弘扬中华优秀儿女的剧目，恰是大姐艺术理想的见证，代表了她的心路所向，蕴涵了她深挚的情感。

　　奇怪的是，步入老龄后的大姐，近年来格外关注产业工人的生活，在拍完表现民族汽车工业的长篇电视剧《汽车城》后，她又

　　把目光转向钢铁工人。这难道是一个意外的巧合？难道她不知道工业题材的创作难度，抑或她不明白在严酷的市场竞争中此类作品可能遭遇的命运？对此，大姐未及敞开心扉，然而我们却可从她的态度，揣猜到她深层的精神归宿，体悟到她敢于同命运抗争的风骨。是的，我们谁也无法回避市场的检验，但是，承受市场风险与压力是一回事，坚守艺术家独立不迁的人文情怀又是一回事；尊崇市场规则脱颖获利是令人骄傲的，蔑视市场名利而珍视终极价值取向又何尝不弥足珍贵？以自己纯粹、自由的艺术良知搏击世俗潮流，胜则欢畅，败也犹荣，即便遭际冷眼热嘲，甚至归宿于凤凰涅槃式的毁灭，也心甘情领，这该是多么崇美的人生境界！我由衷敬重大姐的选择，也笃信这种执著并非过时、迂腐。

　　大姐的身体一直不好，先天的肾病，积劳成疾的高血压随时都在威胁她的健康，可她始终坦然与病魔抗争，清瘦的面容经常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拍摄现场，我们永远看到的是指挥若定、大将风度的潘霞；在艺术讨论会上，我们永远看到的是谈吐文雅、沉稳睿智的潘霞；在生活中，我们永远看到的是雍容雅致、随和亲切的潘霞……就在这次突然发病的前一天，她还全程参加了全国政协全委会议，谈笑风生，为文化事业的改革发展献计献策。

　　潘霞大姐昏迷5天后去世了……当我随着缓缓人流走进告别厅的时刻，听到一曲凄美、灿烂的旋律，它不是追悼亡人通常使用的哀乐，而是大姐所拍的电视剧《弘一大师》的主题曲。一时间，我禁不住心潮跌宕，步履踟躇，泪眼迷朦。我又想起了春节后跟大姐的最后一次谈话，想起大姐清瘦面容那淡淡的微笑，想起大姐那种特有的语调：低柔而沉静，徐缓而饱含分量……

　　我心里对大姐说，人生难免一别，再辉煌的生命也难免消隐，就如同雨后虹霞璀璨之极，终将溶入蔚蓝的天穹。但生命虽然迅忽，只要你发过光，闪烁过，也就获得了永远的灿烂。

　　一息如霞，长霞不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