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辣快评

　　林扶叠(本报书评人)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志向。那时候交通不便，经济不发达，所谓这一志向，大致成了梦想。所以在古代文人的笔下，描述山水的诗文比比皆是，而诗文中的山水之美，又令人匪夷所思。最有名的例子便是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因为是“梦游”，可以宕开笔墨，泼洒淋漓，终于把一座平淡无奇的小山写成了“此山只应天上有”。

　　话说回来，文人也是俗人，吃喝拉撒，娶老婆生孩子，贪污卖官强抢民女。生活中的世俗与卑微，更加衬托出梦想的高远和清纯。文人们便将实现不了的情感寄托到侠客和仙人们身上，于是有了“列仙全传”和“剑侠传”之类的小品的流行，是武侠小说的肇始。剑侠类似于神仙，高来高去，不事稼穑，完全脱离日常俗务，主要的工作便是一边快意恩仇一边纵情山水。所以，武侠小说的一个构成要素便是对山水和风土人情的描述。读武侠小说，除了心折于侠客的行侠仗义，还可以于纸上探寻山水之幽，于笔墨间体味林泉之美。这中间的翘楚，便是还珠楼主，一部《蜀山剑侠传》，以李白梦游天姥的笔法，描述尽了天下名山。

　　还珠楼主是旧派武侠的集大成者，金庸则是新派武侠的代表，最近几年有向文学大宗师攀登的迹象。金庸的小说，故事好，文字老到，在故事之间旁逸斜出夹杂了文史百家、山水风物、鸡零狗碎，看着热闹也显得渊博，比只会讲故事的小说家胜出一筹。虽然他的这些“文史”知识，大多是舶来品，来路不太地道，比如《倚天屠龙记》里，把本属于白莲教的彭莹玉、朱元璋写成是明教徒，就来源于吴晗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一篇文章。

　　考究金庸的文史知识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毕竟，他只不过是一个武侠小说作家而不是历史学家。探寻金庸小说中的山水地理风物人情，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以断句成并列关系，也可以解释成因果关系——读万卷书类似行万里路，或者说，万卷书读完，天下山水风物关隘村寨，尽入脑海中。在这方面，读金庸的武侠小说，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读书需要索引，排列比附，条分缕析，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吴真的《金庸地图》就是一本非常好的索引，把金庸笔下的名山大湖边城村寨一网打尽，分门别类，详述路径，剖析风土，再于中国古书中寻章摘句以为佐证。吴真的笔墨功夫，草蛇灰线，羚羊挂角，不让于金庸。而吴真在文史风物方面的知识，则可说是略胜于金庸了。比如有一篇《天下巨毒金蚕蛊》，短短七八百字，曲尽其幽。文章先叙述金庸小说中的本事：光明顶大会，鲜于通用金蚕毒暗算张无忌；接着转引沈从文的文字，叙述湘西女子养蛊放蛊的传说(湘西女子的风情和手段，当以蓝凤凰为代表)；突然笔墨宕开，录了自己听到的一首缠绵的湘西民歌，讲述了湘西女子报复负心郎的手段；然后再引《天龙八步》中丁春秋的化功大法，讲解蛊毒的制作过程(金庸这一段关于化功大法的练习方法，来源于邝露的《赤雅》一书：“五月五日聚诸虫豸之毒者，并置器内，自相吞噬，最后独存者曰蛊。”吴真在此处将化功大法还原为蛊毒的炼制之法)；文章的最后，吴真又引《本草纲目》，简略讲解了金蚕蛊为什么是“万毒之王”。关于金蚕蛊，中国古代笔记里多有记载，这种会飞的小毒物，大致盛产于四川、云南、湖南、两广，一言以蔽之，古时候的蛮荒之地。金庸将其顺手拈来写入书中，吴真将其条分缕析，清楚明白。

　　《金庸地图》的篇章，大致类此，不仅梳理出金庸小说中的山水城寨，以做旅游指南，而且对金庸小说中出现的风土、人情、文史乃至饮食服饰，都一一辨析，使读者知其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如金蚕蛊之类的小情节，金庸顺手拈来为其所用，读者读到新鲜有趣而不知其所以然，吴真则以七八百字层层解剖，为读者解惑，更为读者奉献了一篇精美雅致的小文章。因而，读金庸小说，不可不于案头准备一本《金庸地图》，随手翻检，两相参阅，人面桃花相映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