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开那夜继《空城》后出版第二部长篇小说

　　更多的人死于厌倦

　　浮华背后

　　苏七七(博士研究生)

　　菊开那夜的人生观底子是一片大而空的悲观主义，她不那么拿不起、放不下，有时候好像是狠心有决断，其实却是灰心无所谓。在前言里，她这么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总是要厌倦的，总会有一个尽头，到了那个尽头，两手空空，倦意终现。”——如果说前一本《空城》，还有许多锋芒之处，那这本《一直到厌倦》，像是只传心法，不露剑气了。

　　《一直到厌倦》是菊开那夜的第二个长篇，第一个叫做《空城》，这些题目都起得灰漶漶的。虽然心思厌倦，却还坚持写字，也是现代人面对感情的方式——不是“欲语还休”，而是“欲休还语”，在叙说与检点之中，给自己一个理由，给别人一个镜照。

　　这样的言情小说，总容易被别人用来比照，远比着张爱玲，近比着亦舒。菊开也常让人看做“亦舒体”的流变，如果说到叙事流丽、议论尖俏，这倒真是有几分像的，但其实两个人的心气全然不同。亦舒是事情都想明白了，可是一念之间，到底意难平，她笔下的女子，有真心，也有计较，就连最后的自强自立，也有几分从计较中生出打算的意思——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责人责己，有时不免过苛，过得辛苦。菊开的人生观底子却是一片大而空的悲观主义，她不那么拿不起、放不下，有时候好像是狠心有决断，其实却是灰心无所谓。在前言里，她这么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总是要厌倦的，总会有一个尽头，到了那个尽头，两手空空，倦意终现。”——如果说前一本《空城》，还有许多锋芒之处，那这本《一直到厌倦》，像是只传心法，不露剑气了。以前她的小说里，常常有段段聪明至于刻薄的妙论，这本书居然少了很多，读时不觉得在哪里停下来听她议论，读完了，倒觉得有股浑然之气。

　　我看这本书，看得出菊开的倦意，可是觉得好的，却是她在这一片灰影中，不是走向了枯冷漠然，反而有了温和宽大。她写世间女子，初时、程尔，都是从体贴处、欣赏处下笔的，就算是对兰庄有几分微词，也还一笔带过。初时在刚出场的时候，是暮呈的情敌，只是用来映衬的，结果写着写着，重心反移到初时身上去了。她的沉沦的一步步，看得出来作者的同情与沉痛，在这样物质的一个世界上，先则生存是问题，接着丰裕是问题。她想要的不是物质，但她也离不开物质了，华衣美食，夜夜笙歌，走不了回头路。但就在这个过程中，初时还是有她极其美丽、极其纯洁的时刻。她与耀明在秀岛上的那个夜晚，写得非常美好，“因为我爱，所以值得”，她说，耀明听，“那八个字听起来回肠荡气，张耀明沉默着，于幽幽暗暗中凝望他的女子，他缓缓俯身过去，想要落实一个吻，她却猛地向前一倾，落入水中”，这个动作，这个情节，都写得好，过去的不可清洗，未来的不可预期，她只能让水淹过自己，然后再从水面，“像个艳丽的女妖升起”，给自己一个从寒到烈、从死到生的片刻。初时最后的结局，是被凌辱之后跳车而死，她是这本书写得最鲜明的一个人物，也最深入，映照出了这个时代：浮华与真实的痛苦，下沉与洁净的光。

　　初时是用了重笔去写的，程尔写到的地方少，但也写得很明朗可爱。她是个能够把握住自己的感情与生活的女子，但这种把握不是索取型的控制，而是付出型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的明净、大方、有亲和力的美，是可以在生活中慢慢建设的，这与初时那种戏剧性、毁灭性的美，正成映照——当菊开隔着距离写初时、写程尔时，她写得很清晰，但反而是小说的主角——暮呈，显得模糊而暗淡。

　　“让我开始述说裘暮呈的故事。我充满温柔与伤感地看着这个名字，我爱这个女子，爱她的敏感，她的脆弱，她的忧伤与反复。我将自己想像成她，将她想像成自己。”也许正因为是这种重合，暮呈在小说中，更像是提供了一种情绪，一种语调，一种视角与一种判断。于是我前面说的宽大，说的就是这个视角，她在看各种女子时，有一种宽大的欣赏，而且在于看男人时，也有着宽容与谅解。易洲打了暮呈一巴掌，走了。“月色朦胧，周围是瑟瑟的风，她衣着单薄，右颊仍然生痛，不是皮肉的痛，而是觉得那一掌打落了她的所有的温柔与信心。她那样爱他，可他却一点也不顾惜，也许他亦是生气了，或者一时心急，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一时之间选择了蛮横。”

　　——这样的处境还这样地念想，几乎要让人生气。然而只有爱着才如此宽大吧？但是宽大至此，暮呈却失去了行动力，她不争，不寻，不言不语地就走了。厌倦，放弃，这些都是些凄凉的字眼，可也还是好听的借口，这种爱归根到底，自己也是脆弱的。菊开把人都写得好了，可是世界没有这么好，生活没有这么好，她就只好把人都写死了，初时死了，易洲死了，程尔与耀明岁月静好地生活下去，留着暮呈一个人厌倦。唉，如果还能说什么的话，只能是小说之外的话：不要在厌倦中沉溺，这种厌倦，到底还是小资了、自恋了，过分姿态了。临水照花，这朵花终究是要谢，而抬眼看看，草木芬芳，一季又接一季的春夏。

　　图：

　　《一直到厌倦》，菊开那夜著，南海出版社2004年5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