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昕

　　由于短篇小说天然具有的敏锐、短小、快捷的艺术表现形式，由于短篇小说易于实现的叙述的实验和探索性特征，短篇小说常常成为社会转型、艺术变革时期的“轻骑兵”。它不仅与社会生活发展的联系最广泛、最密切，而且往往先于长篇和中篇，成为作家对一定社会时期人与社会整体认识成熟程度的重要标志。对短篇小说的扫描和研究将成为观察我们时代整体文学风景的一个特殊窗口。

　　回顾近百年短篇小说这一文体发展的历史，自“五四”时期的鲁迅、郁达夫、沈从文、张天翼、施蛰存、萧红等短篇小说圣手，到近半个世纪以来的汪曾祺、孙犁、茹志鹃、林斤澜、王蒙等都给文学史留下了令人惊叹的经典佳构。“新时期”以来的20年间，尤其上世纪80年代中前期和90年代末，短篇小说创作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局面，不同艺术风格，不同美学形态和韵致的作品拓展了短篇小说表现的空间。对于《受戒》、《头像》、《遍地风流》、《山上的小屋》、《雾月牛栏》等短篇小说，从文本意义上讲，既保持了我国文学传统中虚实结合、白描，注重故事和情节的叙事形态与方法，又汲取了现代小说荒诞神秘、超验、寓意、隐喻，讲究结构、语言的智性等策略，为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发展做出了扎实的努力，提升了短篇小说的审美品格。

　　现状与危机

　　尽管如此，世纪之初以来短篇小说的创作实际仍不容我们过于乐观。对于近年短篇小说的现状，洪治纲认为，今天人们专注于经济和自我社会角色的调整，文学受到程度不同的影响。作家的叙事能力显露出虚弱的倾向，作家对人的精神维度的平面化处理，使小说数量在极度膨胀的同时，却难觅震慑人心的力作，甚至出现一些泡沫式的创作。我们看到，在近年各类文学评奖中，短篇小说获奖篇目相对于其它文体或与同类文体的创作总量之比已令人十分惊异。在社会物质、文化、精神的巨大转型期，当代短篇小说的尴尬境遇已初露端倪，作家、作品和读者在市场化的氛围中同时面临着各自的问题：短篇小说如何写作、如何生存？短篇小说在我们时代是否还能产生真正的有价值的经典？

　　随着人们阅读趣味向通俗、休闲、纪实几个方向的分化，造成了短篇小说读者量的减少。汪政认为，现在的短篇小说从总体上讲离底层、离现实、离本土经验远了。一些作家过分强调短篇小说纯美的性质、诗性特征，注重技巧的纯熟，势必会造成短篇小说精神内涵的“失重”和单薄。随着作家现代短篇小说叙事技巧的纯熟和“练达”，一些作家往往过于偏重形式的营构，忽视作品中人文内涵的凸出，导致极端的雕凿、讲究，使作品产生一定程度的匠气。小说是读者渴望解读世界的一种方式，对形式的不惜“气力”，必然会让厚重、博大、坚实的情感体验游离于叙述之外，使读者远离现实的激情和思考。一方面，看似很多人呼吁的“美文”出现了，已从庸俗社会学的习惯思路中走出来；但另一方面，过于强调小说的文体实验，重视文学语言本身的修辞意义，远离艺术生活的活力源泉———对生活本身的敏感与开掘，短篇小说虽然更“像”小说，但“圈子化”、少数专业作家和读者之间的把玩、欣赏，同样无法使短篇小说走上一个更为广阔的道路。

　　长期以来，文学中的“史诗”传统和长篇小说“情结”也影响着作家的写作心态。似乎唯有长篇小说才可能成为经典文本，才可能记载、创造一个时代的精神生活史，经典意识常常是和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紧密相连的。偏爱长篇、“轻看”短篇文体的心理主导了许多作家的写作姿态和出版者的市场期待。

　　原因与对策

　　短篇小说如何能在今天的现实中发现、保持文体自身所独具的单纯的力量，表达对时代和民族简朴而丰富的思考呢？张炜说：“一个短篇小说不繁荣的时代，必是浮躁的、走神的时代。”创作出具有永恒魅力的、意味深长的短篇小说经典是我们时代长久的期许。陈思和最为看重短篇小说创作。他认为在当下的文学环境里，最不受社会风气和经济诱惑、能保持比较纯粹艺术趣味的艺术载体只能是诗与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在我们时代最少传媒的追逐，基本上杜绝了被改编成影视剧的可能性，它只能依靠自身特殊的小说叙事能力获得生存权利。也就是说，短篇小说是可以“沉淀”、可以保持独立的文体。

　　如果说，短篇小说在八九十年代曾多次引领新时期文学风骚，以多样化的艺术表达形式来丰富着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叙事方法，并充分显示出一个民族思想解放和文化反思等历史功能、认识功能的话，那么，近年的短篇小说已形成了一种不约而同的艺术自觉，甚至很多作品可以置于艺术哲学的高度来进行观照。艺术形式的进一步拓展，表明了作家艺术地把握世界，追求文学表现生活形态的多种可能性，对审美价值的探索和追寻，也体现出人们对艺术成熟时代的渴望，这恰恰是我们文学向更高水准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具体地说，近年短篇小说已开始注重表现人的精神深度，作家开始为彻底摆脱平庸，为艺术、精神两个层面的独创性进行着切实的努力和实践。许多作品以其短小精悍，以其目光的锐利和对时代生活的敏感，反映人在当下的心理、精神的变化与躁动，直指人的内心。《戒指花》、《化妆》、《小卖店》、《朋友》等小说从不同侧面、视角展示人性的苍凉与苦涩。但在表达人在冷峻现实中的生存尴尬境遇时，却不忘重树人的尊严和生命的坚忍，表现现实对人的生活的挤压、对人性的考验，作品中凝聚着社会变迁内涵和关于追逐“现代文明”代价的思考。

　　还有一些短篇小说虽然一次次把触角伸向历史，而其内在旨意并不仅在于此。《父亲的海》、《骑兵》、《拖鞋大队》介入历史深处，构成作家对往事的深情回眸，其中对历史与现实的双重体恤，有隐喻、暗示，也有通过简洁、朴素的呈示指向生活世界所潜隐的巨大的复杂性。

　　另一些作品如《卖白菜》、《神秘地带》、《地球上的王家庄》、《垂杨柳》等，或从现实的“日常生活”、中国人的情感方式、“生存方法”出发，致力于底层普通人的情感现实表现；或将笔触游走于现实与虚幻之间表达作者对社会与人生多方位的哲理思考，挖掘经过时间的沉淀与过滤后的生活品质。

　　经典与未来

　　我们看到，许多作家在写作中感到了短篇小说写作的难度，并开始自觉地建立短篇小说的经典意识，在写作实践中，不仅确立作品内部的艺术尺度，同时确立起艺术衡量世界与生活的尺度与信心。写作要自由表达需要，有所侧重，才能显示各自的特点，现在真正有特色的短篇小说还是太少。我们时代，何时能产生真正堪称经典的短篇小说佳构？并有大师级的短篇小说家现身？

　　摒弃创作中的平庸状态，亟待解决的是作家的艺术修养和艺术功力问题，既包括文化修养、审视生活的能力及高度，也包含小说的悟性、灵性和智性要求。小说应对生活有独到的发现，尤其要加强短篇小说文体层面的变革和文化、精神角度的探索，找到短篇这一文体“表述中国的方法”。李敬泽认为，短篇小说创作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简单微小，一是复杂宽阔。它对作家的艺术水准和功力要求更高，它要求作者在一个微小的尺度里精确地表达一些复杂的内容。他强调，这种能力对于一个作家是非常基本的考验。显然，短篇小说写作对作家精神、思想、人文情怀及情感的表达都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它的结构必须直接对小说文体形态的精致性和完美性负责。小说在有限的叙事空间内应该保持相当大的文本张力，保持作品内蕴上的审美空间。

　　作家、评论家、编辑家、读者开始关注、重视短篇小说，尽管短篇小说的难度和高度显而易见，虽然目前的短篇创作尚无经典、标志性的作品，但我们愿意相信，短篇小说会在作家经历了对历史和现实、世相世情的深入体悟、历练之后，超越时尚和肤浅，戒除浮躁心态，以对时代和现实作整体性“发言”的气度，完成真正有生命力和审美价值的叙述。

　　短篇小说凝聚着作家深层的艺术追求和思考，体现着一个时代的艺术审美价值。它也是最能凸现作家艺术灵性、艺术创造力、艺术表现力的文体。从艺术本身发展的角度讲，短篇小说也是最能够超越功利、超越时代、显示作家艺术功力和才华，真正具有写作难度的艺术体裁。我们期待着短篇小说的成熟和丰收，期待着以此为契机，提升新的文学层面和新的艺术境界的时候的到来。

　　《人民日报》 (2004年07月13日 第十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