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日，我早早起床，给邵燕祥先生发电邮，祝他“生日快乐”，——身健，脑健，笔健，在这杂文的时代创作更多更苦的杂文。旧世纪的或一形象已经留在他的杂文里了；新世纪的更应该有他画出的形象。这是共和国的野史，心史，作者的心和社会的心。

　　大约十点钟吧，邵先生打来电话，第二句话声音突然喑哑，声带紧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他说：下面是个不幸的消息，牧惠八号去世了。他单位组织离退休干部去郊区休息，他为了写作，要了个单间。八号上午大家出去玩，他说要写东西，没去。下午大家找他不见，打电话到他房间也没人接；于是请服务员打开他的房间，他已经倒在浴室去世了。报案，派出所来人，查看了一下，说已经去世至少两个小时了，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牧惠是不会自杀的。死因还不知道；那要解剖。他生前已经和医院签订了捐献遗体的协议，表示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阻拦。也许到那时解剖，可以查出“死因”。还说什么呢，我们相对默哀。

　　我立即给四益兄打电话，不在家，打手机才找到，他惊愕得不敢相信。牧惠没有什么老年病。每天爬景山，每周游泳两次，每天笔耕不止，刚从欧洲旅游回来，好好的，怎么就走了！他医学常识丰富，说可能的，也许是脑梗，心梗和急性胰腺炎？

　　谁知道呢？

　　讣告一如牧惠的为人：朴素，简洁，只说“因病于2004年6月8日在北京不幸逝世，享年76岁”。然而，又和牧惠为人的好追究真相毫不含糊不尽相同，没有说什么病，也没有说“医治无效”或“抢救无效”的话。实事求是中透着“合理的”假设。

　　真是不幸，大不幸。这之前三天，我应美国加州州立大学人类学博士奚慕理（MaryScoggin）女士之约，讨论她的新著《曲笔》，一部“有意把人类学的视野放宽，对‘文化’（民族，民俗）在现代话语中的概念提出疑问”的研究我国杂文的专著，还多次谈到牧惠，他是这部专著中作为“个案”的四个重点杂文家之一。我还和她约定，过些日子请牧惠一起讨论她的书稿的提要。只不过三两天，只不过在等奚慕理女士的中文简介的短暂时日里，牧惠竟然遽尔远游去了。不知道什么病？不知道什么时间？不知道他有没有突发“猝死”的意识？是否曾经呼救？有没有痛苦？在那一刹那脑子里闪过留下的遗憾吗？他刚刚答应要写的专著还来不及动笔？他书案上留下的是刚铺开的稿纸，中途停笔的文稿，还是已经完工的作品？

　　不记得第一次得见牧惠的时间了；也不记得地点。但肯定是在四益兄牵头的座谈会上：不是《瞭望·珍珠滩》的春节聚会，就是为《海南日报·京华短长篇》的专栏组稿会。说也凑巧，一经认识，很快就知道他还是我的大师兄。他和我有一个共同敬仰的老师钟敬文。他是钟先生20世纪40年代在中山大学的学生呀。从那以后，我每次去看望钟先生，他都要向我称赞牧惠：人好，勤奋，思想敏捷，有学问，写的杂文和古典小说评论都好。我回来照例要打电话转告牧惠。他嘿嘿嘿愉快地笑着，然后就问钟先生的身体情况。有时相约一道去看望钟先生，特别是钟先生在友谊医院住院的日子里。也曾一道去给钟先生拜年。然而我们毕竟都垂垂老矣，他忙写作，我忙打杂，除了聚会，一直没有去他府上拜会过他。如今是人天两隔了。

　　二十天了，我天天想着他。我想像他“无疾而终”，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我佩服他连遗体也捐献给医学科学了。鲁迅逝世前有《半夏小集》，第七节写道：

　　“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螘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是也。怎样处置自己的身体，是人生最后一篇文章。牧惠毅然决然把它捐献给医学事业，我以为是他最精彩的绝笔。这在我们中国，在现在，虽然是21世纪了，看看我们的讣告，看看处置遗体的生前的誓言，身后的花样，就知道的。一个人，生，致力于“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死，将最后的血肉捐献给医学事业。我想：当得起是《狂人日记》中理想的“真的人”，是一个真的杂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