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新京报特派记者　高爽

　　【作为暴力征税的调查者，他被喻为“铁肩担道义”“当代农民维权的代表”；作为一个农民，他离过两次婚，被拘留过，还因“强奸共犯”被判刑四年，他能诗会画，并担任乡里的武术教练。另外，2002年前的农业税他一直没有交】

　　王幸福的话

　　“每份材料上我都把我的家庭地址，身份证号码写下来，署名就是农民调查者王幸福。

　　我当时就想解决宜阳的问题，没想到反响这么大。应该是我的这个调查报告，像一个敲门砖，让社会开始重视农民身上存在的暴力征税的问题。

　　我不想当县人大代表，我想当省里的人大代表，全国人大代表。级别越高，贡献越大呀。我要让更多的人都认可我，为更多的人说实话。”

　　声音

　　王幸福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王幸福通过调查报告至少澄清了事实真相，有力地维护了农民的权益和尊严。　——网评

　　要辩证地看待他的调查报告。王幸福是农民，他有权利对政府工作进行群众监督；然而王幸福的调查报告中有很多不客观、不公正的地方，很多地方都是偏听一面之词。但从农民监督政府行为这个角度看，王幸福很有这个意识，也做得很好。　——宜阳一名干部

　　老王心中有大事，看不惯腐败现象，有文化，懂法。——王沟村一位村民

　　王幸福“是好人也不是好人，做好事也不都做好事”。　——满丰凹村一位村民

　　两间砖房，两间窑洞，就是王幸福的家了。王家的窑洞是很不错的那种，洞顶都用瓷砖砌了起来，走进去，凉意立刻传遍全身。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也是开天辟地的调查。”宜阳高桥乡满丰凹村农民王幸福说。

　　与记者交谈的过程中，有两个词王幸福总不离口：中央有关部门和群众。前一个词，王幸福的表情充满向往与得意；而当有些问题他认为“不屑”回答的时候，王幸福就会告诉记者：“你去问群众吧。”

　　王幸福家里有一张照片，据他说是在农民家里调查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王幸福穿着白衬衫坐在板凳上，旁边的农民坐在地上。同行的一位朋友说：“老王很像书记下乡做调研啊。”王幸福脸上带着笑意，没有说话。

　　【调查者王幸福】

　　为什么搞这份调查？

　　“2002年，宜阳县暴力征税的问题比较集中，而且形成了规模。”王幸福说，当时很多警车都下乡征税，干部们认为是农民抗税，“农民没及时交税，大多数有需要合理解决而没有解决的问题。”

　　可是没有人能替农民们反映这些问题，王幸福就说“我来干”。“如果有人反映，我就不干了。这个风头不好出。”

　　王幸福的调查报告记载：本人自费在宜阳县19个乡镇中的13个乡镇抽点调查，相继查明各种违法、违规事(案)件226起，打伤75人。200余户被打砸抢的受害农民，无一例是真正抗税的，也不应被当成“钉子户”进行肉体和其他惩罚。

　　“我调查了上千家农户，上百个村庄。从2002年十一二月份开始，一共历时九个月。”王幸福讲述了最困难的一次调查经历，2003年春节前后，他从家迎着大雪走了20公里山路到盐镇乡，鞋底都走掉了。

　　王幸福将调查自比为两万五千里长征，“不能排除风险和困难，就干不成一件事儿，何况我的调查是秘密进行的。”但他又说比长征容易得多，因为“没有飞机大炮来威胁”。

　　“没遭打击报复”

　　有人问过王幸福：你这样做，矛头是对准县委的，你不怕遭到打击报复吗？

　　王幸福承认担心过，但确实没有遭到过打击报复。他告诉记者，他的调查报告内容并没有向县、乡两级政府反映核实过。

　　王幸福的调查报告直接反映给了国家有关部门，据此前媒体报道：“国家税务总局、河南省农监办等部门给他打过电话，对报告给予高度评价，并表示要派人到宜阳县核实情况，督促有关部门纠正错误”。

　　接到有关部门的指示后，2003年3月26日，宜阳县县长与王幸福谈话，王幸福提出了6点意见；5月15日，县长第二次与王幸福谈话，决定聘请王为农业税征管监督员和宣传员。

　　7月9日，宜阳县委有关干部给记者提供了关于王幸福去年向县长提出6点建议的内容。第一，严肃处理暴力征税的责任人；第二，县委书记和县长要和王幸福本人建立通话制度，随时通话；第三，要求担任村干部；第四，要求担任省、市、县三级人大代表；第五，要求由县里提供资金给王创办企业；第六，自费调查产生的费用由县里负责，并要求县里给其工资。

　　7月13日下午，河南省农民负担监督管理委员会办公室负责人告诉记者，去年该办公室按照信访程序接待了王幸福，对于王所反映的问题，河南农监办和洛阳市有关部门一起派人到宜阳县调查。

　　记者从宜阳县委了解到，2003年春，县里针对征收农业税中的违纪行为调查完毕，对农民的1100元罚款和30件扣押物品全部返还，处理了一批违纪责任人。

　　今年宜阳税款大幅下降

　　县财政部门的同志向记者介绍，2003年和2004年的征收农业税额逐年大幅下降，今年该县的应征税款为981万元，减掉国家划拨的粮食补贴，全县实际负担农业税445万元，人均实际负担7.5元。

　　“今年全县的征税工作在10天内全部结束，非常顺利。”这一点，记者在很多农户处都得到了证实。

　　宜阳对抗税调查有疑问

　　“王幸福反映的问题确实存在，但不像他反映的那么严重。”河南农监办负责人说。

　　据宜阳县委有关领导介绍，2002年，宜阳是河南省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县。“那年征收农业税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摩擦，干部和农民方面的原因都有，我们不掩盖，不回避，但这是在转轨的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也是当年发生在中国农村的普遍问题，要在这样的背景下来看待2002年。”这位干部说。

　　同时，宜阳县还对王幸福9个多月的调查事件产生疑问。据去年河南一家刊物报道，王幸福是从2003年1月份开始调查；而县长接待王幸福是接到了“从上面下来的指令”，这样看来，王幸福的调查最多只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

　　“调查了上千户农户，上百个村庄，这些都发生在不到一百天的时间里。调查中提到的200多户农民，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份调查都是没有说服力的。”县委的干部这样提出了疑问。

　　王幸福告诉记者，为做这个调查，他前后花掉了26000余元，把所有的家底都花光了。但王沟村有村民对他这一说法提出了异议，“就是交通费和电话费，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花那么多钱？”

　　王幸福家里有11亩多地，大多包了出去，农业收入一年一两千块钱；在西安打工的儿子每个月平均下来会寄给他500元左右。

　　高村乡给记者提供了一部分票据，总计金额为5200元。这部分票据均为困难户补助款，据介绍，王幸福要求的资金补偿因为没有先例，只好以王幸福打困难补助的报告，然后以补助金的形式发给他。作为农业税征收监督员和宣传员的工资是每个月600元，也是以困难补助的形式发放，共发了两个月，后因王幸福“既不监督也不宣传”就停了。

　　王幸福与乡干部无法沟通？

　　在聘请王幸福当监督和宣传员这个问题上，县委的一位干部认为，要辩证地看待他的调查报告。王幸福是农民，他有权利对政府工作进行群众监督，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受客观条件和素质的制约，王幸福的调查报告中有很多不客观、不公正的地方，很多地方都是偏听一面之词。然而从农民监督政府行为这个角度看，王幸福很有这个意识，也做得很好。

　　王幸福不认为自己的调查有失偏颇，他说调查结论是在自己认真分析的基础上作出的。

　　在监督与宣传方面，乡干部觉得和王幸福无法沟通，他根本不理乡干部，“有什么事我直接给老谭(原宜阳县长、现县委书记)打电话”是王幸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去年有一次王幸福对该乡党委书记说：“我找市里的领导，下个月就免了你这个书记。”

　　王幸福自己也承认，他尽量避免和干部们接触，午饭的时候有干部参加，他就不参加。“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

　　7月6日，当记者提出看一下王幸福的调查报告时，王说：“这不行，不能给你。昨晚我接到了上面有关部门的指示，说老王你现在做的事情已经得到了举世公认，你自己不要再说了，也不要给别人提供什么材料。所以我现在不能给你看。”

　　记者又问：“你多次提到上面有关部门，这个有关部门是哪个部门？”他说：“这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保密的。”

　　【农民王幸福】

　　他有三个名字

　　王幸福有好几个名字。

　　一为王占山。王幸福解释，2001年村委会选举的时候，村里有两个叫老虎和青山的人都是村干部，这名字有点意思：山不离虎、虎不离山，乡里干部说，你也占个山字吧，我觉得挺好就认可了，就叫王占山。

　　王占山这个名字很多人都叫，乡里的一些文件比如纳税清册上都写着王占山，谁都知道王占山就是王幸福。

　　但乡里干部并不认同王幸福关于这个名字的来历。几位乡干部都告诉记者，王幸福的住处在村子的沟底，原来只有他一户人家，占山是占山为王的意思；另外，有老虎和青山参照，他认为只有把名字改为占山才能当上村干部。

　　二为王国力，王幸福说，2003年，县里有教师说他关心国家大事，有公心，就叫王国力吧。“我认为这个名字很好，我所做的是从根本上也就是在维护宪法这部国家的根本大法，当得起国力两个字。”

　　能诗会画，还是武术教练

　　王幸福还有一个号：竹阴居士，取竹高风亮节以自勉。这个号王幸福多用于自己的画和诗上。

　　王幸福告诉记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曾用10年时间跑了中国13个省卖画。每到一地在汽车站之类人群聚集处拉场子当众作画，一天能画100多幅，七分钟就能画一幅花鸟。

　　“我的画从小自悟，有独特的风格，什么风格我也说不清楚，但群众都抢着买。”王幸福说，当时，王幸福最高的一个月卖画收入七八百元，“给个县委书记都不干。”

　　王幸福回乡之后，因其从小随爷爷习武，又在方圆百里乡镇被聘为武术教练，大家都知道高村乡有一个乡村武术家。

　　他离过两次婚

　　王幸福这个名字真正被附近村民所耳闻，还是因为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离婚。王幸福离过两次婚，第一次离婚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关于原因，王幸福说，当时他还没出去卖画，老婆嫌他穷，他就打她，老婆最后被他给打跑了。

　　“这件事让他的名声很不好，当时的年代，城市人都基本没有离婚的。”

　　第二件事是给国务院写信。王幸福说，1985年，他给国务院写了一封信，反映满丰凹村学校破败不堪等6个问题。村民们没想到的是，当时的国家有关部门给王幸福回了一封信，过不多久，县教育局就拨款将学校重建了。之后，王幸福还当了学校的老师。

　　他还是强奸共犯

　　王幸福还曾被认定为强奸共犯。宜阳县委提供给记者的一份卷宗显示，王幸福于1992年因教唆他人犯罪，构成强奸共犯，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据宜阳县法院的刑事判决书称，1991年9月8日，郑某某(女)跟同乡李某某来到王幸福家，托王给郑介绍对象，王托赵屏卿代找。第二天晚上三人来到了赵家，由于事情没谈成，郑、李提出要走，王不同意，后来四人同到赵家牛窑里进一步谈介绍对象的事。王与赵先行密谋之后，王幸福在牛窑里借故对郑、李打骂，并把郑的衣服撕破，用水果刀威胁强令赵和郑发生性关系。赵开始佯装不愿意，后来奸淫了郑某某。

　　对于此事，王幸福说“早料到了县里那些人会拿这个说事”。“我没罪，只是有错，错在我打了人。”他说，“这事儿还没完，我一定要翻案！”

　　同时，王幸福还承认，上世纪七十年代他被拘留过，因为他用九节鞭把一个欺负他的人脑袋打了两个“窟窿”。

　　王幸福对自己的评价是：当年直爽，家里又穷，别人欺负他他就和别人打架，干部和村民都不喜欢他；但是现在因为他敢说真话，过去的恶名声变成了侠名。

　　外村看法：他是大好人

　　记者在王沟村采访时，询问路过的村民，他们认为，王幸福是一个“大好人”，因为他爱打抱不平，为老百姓办事。

　　一位村民说，王幸福总体来说是一个好人，但人无完人，老王办事有点鲁莽，冒冒失失的。

　　另一位村民说，老王心中有大事，看不惯腐败现象，有文化，懂法。

　　记者了解到，附近村镇的村民们确实都经常找老王帮他们写写状子什么的。“我帮群众写材料有时能弄个三十五十(元钱)。”王幸福说。

　　本村评价：是好人也不是好人

　　然而让记者感到意外的是，与王幸福同村的村民对他的看法却大大地不一样。

　　十几天前，村里的原支部书记王玉会刚刚和王幸福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则是因为王幸福1998年的欠账。

　　7月8日，王玉会在家中给记者拿出一张王幸福签字的账单，一共是五顿饭，共欠账98元5角。“到现在也没还。”

　　王玉会告诉记者，他在1975年入党，当过十几年的村支书，他认为王幸福是“一个无赖”。“混吃混喝不说，他被判刑那会儿，我正当干部，很照顾他家里的孩子，一直没有让他家交农业税，但他出狱了以后也不交。”

　　王玉会说，1998年的时候他还是村干部，当年分地的时候，王幸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他家原来就只有他和孩子两个人，但这下分地就是按照五口人给他家分的，分完地之后那个女人就不见了。

　　记者了解，满丰凹村人均耕地两亩多，王幸福家现在就两口人，耕地面积是11亩多。

　　满丰凹村人从来不找王幸福写状子，这源于李麦军的事情。李和王是很好的朋友，前两年李有官司找到王幸福帮忙，王让李到乡里买了一支10多块钱的钢笔及稿纸等物，并让李请吃饭，点了几十块钱的菜。李从县里请来的律师看不惯了，对王幸福说，大家都是农村人，你点那么多菜干嘛，够吃就行了。

　　李麦军说，王幸福向他要了400元辛苦费，后来又要300元，他没给，以后两个人就不来往了。

　　更多的满丰凹村民则以“很难评价”来形容王幸福。一位村民说，王幸福“是好人也不是好人，做好事也不都做好事”。

　　女儿：别人都怕爸爸

　　王幸福的女儿在和记者闲聊时说，她在村里从来都不会受欺负，因为别人都怕她爸爸，当年她爸爸当武术教练的时候有一帮小兄弟，有什么事情他们会来帮忙。

　　“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我爸爸，我爸爸有一个心愿从来没对人说过，他想当代表……”她说，“就是可以到北京开会的那种。”

　　王幸福在2000年曾想当村干部，为此赋诗一首《问鼎村座有感》：陋居蓬径独悠悠，天海星繁月中楼，书卷烛换枕又起，一欢未忘十年愁。壮怀久在酬方寸，豪气长存冠中州，欲借天外金百万，福造一方姓名留。

　　记者还在满丰凹村会计陈少年处了解到，2002年以前，王幸福都没有交农业税。

　　“但2002年他是村里第一个交的，然后就搞调查去了。”陈少年说。

　　图：

　　王幸福到他调查过的农户家中介绍暴力征税查处的情况。本报记者　姜英爽　摄

　　王幸福秘密进行的暴力征税调查报告。　刘万永　摄

　　农民王幸福站在田地边。　新京报记者　高爽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