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九个月自费调查13个乡镇所谓暴力抗税背后的暴力征税真相

　　农民调查者王幸福：我想当人大代表

　　采写：本报特派记者　姜英爽

　　对话背景

　　王幸福，河南省宜阳县高村乡满丰凹村农民。从2002年11月到2003年8月，王幸福先后花了9个多月，自费在宜阳秘密调查了13个乡镇的230户被殴打、被非法拘禁、被抢粮抢物的农家(75名群众被打伤)。这200多户因打砸抢受害的农户中，无一例是真正抗税的“钉子户”。

　　王幸福平生撰写的第一份调查报告引发了轩然大波。当这份60多页的调查报告辗转送到河南省和国家税务总局等有关部门时，暴力征税事件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在国家税务总局、河南农监办的高度重视下，县长对他表示感谢，并告知对他提出的建议的处理情况，聘请他为税收监督员。

　　7月8日，本报记者前往宜阳，与王幸福对话。

　　秘密调查暴力征税

　　我并不想出这个风头。可宜阳县70万人，就是没人敢站出来说真话

　　旁白：51岁的王幸福，以前读过高中，平时他又喜欢钻研法律书，政策书，在农村算个有文化的人。2002年11月，当附近越来越多的农民在征农业税时候被打反被认为是暴力抗税的事例传到他耳朵里面时，王幸福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以一个农民的名义，秘密调查暴力征税事件。

　　记者(以下简称记)：王幸福啊，我很好奇，你怎么敢去做这样一个事情呢？

　　王幸福(以下简称王)：我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过去也经历过被人诬赖陷害的滋味，不好受，而且，人受到了错误的对待后，思想会有点扭曲，心理不平衡，甚至会做些冲动的事情，这些我都太了解了。如果这么多人都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我们的社会就会变得太危险了！

　　记：你们家去年交了多少税啊？

　　王：四口人，去年大概200多块钱。

　　记：平均一家200多块钱，农民拿不出来吗？

　　王：是难拿一点。毕竟现在种地不挣钱。

　　记：农民不愿意交税吗？

　　王：不是不愿意，只要是按照国家标准来征这个税，农民都愿意交，关键是有些地方弄虚作假，让你交多少你就得交多少。

　　记：那你想做什么呢，王幸福？

　　王：我想做什么呀？出现这个暴力征税之后，老百姓害怕呀，这样下去的恶果就是人民群众不敢相信党和政府了。怎么又打人又抓人，我们的国家怎么会这么做呢？到底这么做是对的还是错的？要是错的，为什么来收税的时候都这个样子呢？而且有的地方声势特别大，全副武装，一到11月份12月份，警车乱叫，好像打仗一样，大规模行动，包围村庄，一家一家地去要钱。

　　记：你见过这种情况没？

　　王：我见过，我当然见过。出现这个事情以后，我就去县里新华书店专门去买国家的法律政策书看，这么一看，才知道，他们的做法跟国家政策完全相违背，在这个情况下，如果有人站出来说这个事(不合理)，去反映这个事，可能根本轮不到我，我们县这么大，有多少人文化层次比我高啊！

　　记：说这个话是需要勇气的。

　　王：说这个话，是有风险的！我并不想出这个风头，如果我把(当地)政府惹怒了，把我抓起来，说我闹事，我有苦难言啊！宜阳县70万人，可就是没人敢站出来说真话。

　　他们用暴力征税，是怕群众不交税，个别人有反抗情绪，吓唬吓唬你，抓几户，这叫杀鸡给猴看，可是只要是合理的税，老百姓真不会不交，现在这么一来，老百姓确实都害怕，不管合理不合理，都去交了。他们抓的那些，也没有真正暴力抗税的。

　　记：为什么呢？

　　王：农民不敢抗税。第一，老百姓也知道自己该交税，自古以来交税纳粮，天经地义，第二，你带着这么多人全副武装去征税，谁敢抗税啊？只是有些地方，在国家农业税标准上，又加上了留给自己用的费用，这个叫附加税。可是他们收的时候也不分这些，就说是收农业税，对这些费用，有的老百姓问几句，或者嘀咕几句，他们就不让问，就说是抗税，打人，抓人。还有的，家里就种9亩地，非要按照16亩来收税，人家没种这么多地，农民当然不愿意交，(征税小分队)就打人，把人抓起来还说是抗税的钉子户。我走访下来，发现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啊。

　　做大事，要讲智慧

　　群众给我保密工作做得好，我的策略好，我这可是一个很大的工程

　　记：你作出去调查的决定，是不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呢？

　　王：非常慎重。这230户调查，是秘密调查。

　　记：你不怕你家人被你连累？

　　王：都考虑到了，做大事，考虑太多也不行。不过，这个也要讲智慧。(有点得意)我觉得，我不但有法律政策水平，我还充满了智慧。

　　记：为什么这么说啊？

　　王：我调查230户，走了10个月，一天平均走100里路，你看我走了多少路？下着大雪的时候，我都能一口气跑40里山路。下雪下雨天，我为什么要选这样的天气去行动？(因为)天气不好，访问对象都在家里，虽然吃点苦头，但是可以达到访问的效果。走了上百个村庄，(当地)政府几乎都没有察觉，群众给我保密工作做得好，我的策略好，我这可是一个很大的工程。

　　记：你的策略是什么呢？

　　王：群众跟我相当讲信用，他们不会出卖我。

　　记：这全县的230户，你是怎么找出来的呢？

　　王：一户户打听出来的。我雇摩托车，带着我到处转转，打听打听哪个地方(暴力征税)最严重，然后回家制定计划，到哪里去访问，先去哪几家搞突破。

　　记：每天把情况都记录下来？

　　王：对。白天去调查，晚上回家写下来。

　　记：接受你调查的农民也采用了真实的姓名，地址？

　　王：都有名有姓，清清楚楚。

　　记：他们对你热情吗？

　　王：热情。特别是不好的天气去找他们，他们看我吃这么大的苦来找他们，也不是为了要他们的钱，他们很感动，对我很热情。

　　好多人都叫我人大代表

　　我做的这个事，是人大代表应该做的事，可是这里的人大代表没干，我干了。我的确想当人大代表。不想当县里的，想当省里和全国的

　　记：在你走访的这230户人家里，有多少群众是有顾虑的呢？

　　王：有三分之一。经过我做工作，还有周围的积极群众做工作，最后(工作)都能做通了。

　　记：他们顾虑的是什么呢？

　　王：怕的是打击报复。

　　记：那你不怕吗？

　　王：我也怕。

　　记：既然怕，你怎么还做呢？

　　王：我这个怕，不是怕死，不是怕他们把我打伤了，我是怕完不成任务，半途而废，既然做一件事，我就要把它做彻底，做得有名堂。我是怕他们误了我的事，(他加重语气)我这一生是有追求的。

　　记：王幸福，你的追求是什么呀？

　　王：我求的就是一个社会公正，不是讲究法治进程么，法治进程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做贡献。我在做维护群众利益的事，我做的这个事，是人大代表应该做的事，可是这里的人大代表没干，我干了。我替他们干了。现在好多人都叫我人大代表。

　　记：他们封给你这个头衔。

　　王：对，他们都说，你要是人大代表就好了，你当了人大代表，就能替人民群众干更多的事了。

　　记：那你想不想当人大代表呢？

　　王：我想当。

　　记：下次基层人大代表选举，你会参加选举吗？

　　王：我不想当县人大代表，我想当省里的人大代表，全国人大代表。

　　记：为什么呀？

　　王：级别越高，贡献越大呀。我要让更多的人都认可我，为更多的人说实话。

　　记：要说你想为自己捞啥好处，是不是当人大代表就是你想为自己捞的“好处“呀？

　　王：可以这么说吧。(他重复了一遍)我的确想当人大代表。

　　县长跟我谈了四个小时

　　他说，感谢你对县政府和各乡镇的工作做监督，政府应该做的事，你替我们做了

　　旁白：王幸福邮寄到各部门的调查报告引起了国家税务总局、河南省农监办等部门的高度重视，2003年3月26日，当时的宜阳县县长谭建忠同志找到王幸福，与他进行了长达4个小时的谈话。县里于2003年4月给王幸福一次性拨款3000元作为调查补偿费。5月15日，谭建忠县长第二次约见了王幸福，聘请王幸福为全县农业税征管监督员，随时可与县领导交流情况。7月，他还领到了两个月共1200元的监督员工资。目前，大部分乡镇把去年的罚款及扣押物资返还给了农民。

　　记：这些材料都是谁打印的啊？

　　王：我一个老百姓，又不会用电脑，我自己写清楚了，拿到县城里找人打字，一页纸5块钱，100页成本就是500块钱呀。

　　记：听说你花了2万块钱做这件事。

　　王：这个钱，我花出去就没打算再拿回来，我也知道不会有人给我付这个钱。后来问题解决以后有人给我送钱，比方说退了罚款的，挨打得到赔偿的，他们有的就给我捎来三十二十的钱，作为报答我，因为我经济太困难。咱有啥说啥，这些钱我是收下了。

　　记：你打算把你调查出来的这个结果给谁看呢？

　　王：写下来，给有关部门看，我不是要什么经济效益，也不是想出名，我主要是想解决问题。乱打人的不能白打，乱罚款不能白罚。

　　记：你用真实的姓名署名？

　　王：那是。农民调查者王幸福嘛。每份材料上我都把我的家庭地址，身份证号码写下来，署名就是农民调查者王幸福。我调查一部分就寄一部分。开始往中央，往省里寄，可是都没有回音。

　　记：你邮寄出去多少份呢？

　　王：差不多有1000份。

　　记：你不怕你花了这么大的精力和金钱的调查报告写出来没人重视没人看，石沉大海？

　　王：不怕没人看。中央的精神就是要解决问题的，是痛恨不正之风的，反正我坚持不懈地寄，总是有好官会看到，会重视。事实也是(如此)，这个调查不是最终得到社会的重视了吗？

　　记：现在社会的反响在你意料之中吗？

　　王：我当时就想解决宜阳的问题，没想到反响这么大。

　　记：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关注你和你的调查报告吗？

　　王：我想了。应该是我的这个调查报告，就像是一个敲门砖，让社会开始重视农民身上存在的暴力征税的问题。

　　记：县长亲自来找你，你是不是很意外？

　　王：那是。县长找了车把我接到他办公室，跟我谈了四个小时，对我很客气。

　　记：他跟你聊了些什么呢？

　　王：他第一句话，就是：“王幸福同志，我代表我个人和县政府向你表示感谢。”我说，你感谢我什么啊，他说，感谢你对县政府和各乡镇的工作做监督，政府应该做的事，你替我们做了。

　　记：听说你对县长提了7条意见。你想让县里解决什么问题呢？

　　王：我说，你县里的工作作风得改变，干部违法了，你得处理，得处分，群众挨打了，受损失了，你得赔偿。

　　记：你觉得你的要求是合理的吗？

　　王：我认为是合理的。我还跟县长说，王幸福的意见和要求哪点是不合理的，县长您请指出来。县长说是正确的。可是到今天，还是有很多没有落实。

　　我还要为群众做实事

　　他们说聘请我当监督员，还发给我2个月工资。有些干部还对我说，你拿了政府的钱，老百姓的事就不要管它了。但我不是那样的人

　　记：你觉得，对这些干部来说，他们对你的感谢之情是由衷的吗？

　　王：他们是迫于形势，因为省里和中央都重视了我的报告，作了批示嘛！当时他们的态度，看起来很实在，我当时也很感动，觉得这个县长真开明，他们说聘请我当监督员，还发给我2个月工资，可是以后再也没有了，我不是只为群众做那两个月的事情，我要为群众长期做事情。有些干部还对我说，你拿了政府的钱，老百姓的事就不要管它了。

　　记：你怎么回答的呢？

　　王：我说不行呀，我不管还是有人会管，出了事情不解决，群众有情绪，对社会安定更加没好处。他们以为我拿了工资了，就不会为群众说话了，做实事了，但是我不是那样的人。群众有啥事，还是来找我说。

　　记：你的意思是，他们其实并不喜欢你的存在。

　　王：我是他们的大麻烦啊。现在又不许我接受记者采访，行动还有人监控。

　　记：你反映的问题现在都解决得怎么样了？

　　王：解决了百分之六十。很多钱都退回来了，我们罗沟有个张志刚，他被征税的打了一顿，罚了100块钱，钱退给他那天，我也去了，他拿到这100块钱，就拿出50块钱放在我兜里，我说你干啥啊，他说，老王，要不是你，我这顿打就白挨了。我这100块钱，应该给你一半。

　　记：你不光给他找回来这100块钱，还找回了他做人的尊严。

　　王：对对，我心里特别高兴。也有一些人，根本不感谢我，有个人被打伤，赔偿了7200块钱，打人的公开拘留，电视公开曝光。可是他们一个谢字都没有，见了我就跑了。

　　记：看到这种情况，你伤心吗？

　　王：我不伤心。我王幸福要是图个回报，那说明我目的就是不正确的。我的目的就是为群众服务，落后群众也是群众嘛，我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记：那你觉得发生在农民身上的这些问题，光靠你一个王幸福，行吗？

　　王：光靠我不行，我能解决的太少了。可是没有我这样说真话的人，更不行。

　　记：假如你是一个县长，你的县里出现了王幸福这样一个人，你会怎么对待他呢？

　　王：一个干大事的人，得把所有人团结起来才算有本事。出现了不同意见，你要学会接受它，如果他的反面意见对你执政有好处，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它呢？而且要乐意接受。

　　记：在你的心里，一个好干部应该是怎么样呢？

　　王：应该亲民爱民，为百姓做实事。

　　记：你觉得你们那里的干部距离这个标准远吗？

　　王：不能否认有好干部，比如说任长霞，那是好干部，她死了之后，那么多群众为她流泪。但是这样的干部太少了。

　　图：

　　王幸福去调查过的农户家回访。　姜英爽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