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来信之薛涌专栏

　　“新加坡奇迹”是20世纪世界史中不可略过的一笔，而领导这场奇迹的李光耀更是小国中最大的巨人、二战后最杰出的政治家之一。这一点，恐怕没有盖棺就已经论定了。

　　不过，世界对新加坡最为关注的，还不是其GDP的增长，而是所谓的“新加坡模式”。李光耀的治国模式被认为充满了儒家的权威主义色彩，甚至有些西方人称新加坡是唯一不靠西方模式而实现真正现代化的国家。一时间，新加坡模式成了儒家传统在现代世界复兴的典范，李光耀也成了西方文化意识形态真正有力的对手。

　　不过，李光耀在退休后，开始对自己所创造的奇迹有所反省。几年前，他曾提及以儒家传统为核心的亚洲式教育无法应对现代社会的挑战，因此建议亚洲国家要走出传统，放弃死记硬背的教育模式，多向西方学习。最近，他又开始对自己一手创造并已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官僚制度表示质疑。

　　众所周知，新加坡的成功，关键在于其开明专制体制，靠的是一个廉洁奉公、训练有素、严守法制的精英官僚阶层。新加坡每一代最优秀的学生，最后都进了政府，真的是“野无遗贤”。要想寻找儒家理想中的社会，新加坡大概是不二之选。

　　然而，李光耀在访问了一趟中国后，深深震撼于中国民营企业艰苦创业的精神，感到新加坡这种精英治国的模式将最终使新加坡丧失竞争力。他认为，在新加坡，优秀的人才几乎都被吸收到政府中去了，拥有稳定的职位，习惯于舒舒服服过日子，已经丧失了冒险精神，和当年英国殖民统治下当地华人艰苦创业的劲头不可同日而语。如此下去，新加坡将失去其国际竞争力。

　　李光耀的反省当然有着深刻的现实基础。在新加坡，每年12000名左右的高中毕业生中，最出色的250－300名优等生被授予政府奖学金，并保送到国外或本国大学深造。接下来的次优等生，则接受国有企业提供的奖学金。这些优秀学生大学毕业后，必须到政府部门服务6年。而6年之后，由于他们大多在政府里混出了资本，一般当然选择继续服务于政府。

　　如此一来，新加坡的私有企业就没有人才可以招募，需要创意的中小公司更难成长。所以，最近几年新加坡成功的新兴企业很少。

　　长期以来，李光耀一直认为新加坡的企业精神远远落后于中国的香港和台湾。近年来中国内地的崛起，更让他感到压力。因此，他向政府建议：那些拿政府奖学金的学生，在政府中服务一定年限后，应该被“放回”到社会中去。

　　李光耀的建议最终能够落实多少，可以先按下不谈。但李光耀对新加坡的批评，却揭示了他常被人们忽视的一面。

　　李光耀常常和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媒体发生冲突，为亚洲的体制说话，捍卫亚洲价值，甚至在新加坡提倡儒家文化。无论是在亚洲还是在西方，李光耀都被当成是儒家权威主义的政治偶像。

　　但是人们常常忽视的是，李光耀同时又是一个十分有反省能力的人。他对新加坡的问题，常常能在别人还没看出端倪之前就提出批评。比如最近的言论，是在新加坡第二季度GDP增张11.7％、经济形势好得出奇的情况下发出的。这种比别人先看一步的自我批判精神和对未来的洞见，也多少说明了为什么新加坡在他的领导下会如此成功。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曾这样评价李光耀：“我观察他这个人几十年，他的预言从来就没有错过。”

　　不错，李光耀是个看重传统、特别是儒家传统的政治家。但是，任何优秀的传统都要有自我批判的能力和兼容并包的精神。李光耀对儒家的传统并非没有反省和批判的能力，他在新加坡也绝非仅仅提倡儒家传统。“新加坡奇迹”的背后，比儒家传统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法治精神。事实上，放眼东亚儒家文化圈，把儒家传统维护得最好的，恰恰是那些最具法治精神的国家和地区。对比之下，当今中国鼓吹儒家文化的保守主义者们所缺乏的，正是李光耀所体现的这种自我批判的精神和开放的态度。

　　本期专栏作者

　　鄢烈山：知名时评家薛涌：美国耶鲁大学历史系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