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轩

　　我想即便是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会记得婶子站在山口目送我下山时的那种眼神。她用双手轻轻扶了扶身后的那个背篓，像背起了很重的东西，她脚步略微地移动，见我回过头去，便朝我挥了挥手。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头所看到的一切，我不知道她是否依然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我不知道她的眼角可有泪滴，我不知道在那一刻她想起了什么，我不敢再回头，怕承受不了她的那种眼神。

　　在步行走下张家界的时候，我体会着背包压在身上的感觉。这重量里到底承载着些什么，我不禁又回想起刚才在山上的一幕。

　　“帮你背个包吗？”一个声音中明显带着胆怯的婶子不知什么时候躲在柱子后，又不知什么时候从柱子后探出头来问我。

　　“背个包吧！”她的声音小得近乎耳语，但我依然能听出她言语中带着的恳求。说完她便又低下头，鬓角的一缕灰白色的发丝不小心滑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怕被人听见，被人看见。

　　在思索了片刻之后，我还是很不好意思地婉拒了她。

　　“我就这一个包，能行，就不麻烦您了。”“背一个吧，山很高的。”“真的不用了，您看我这么年轻，就得多锻炼锻炼。”

　　婶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低着的头一直没敢抬起来，她一只手扶住柱子，脚步稍稍往前移了移，又一次艰难地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上大学了吧？”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温暖的关爱，她那温柔深邃的眼眸，让你相信她绝不是在和你套近乎。她额头的皱纹布满在她黄土一般的脸上，两颗门牙已经没有了，看上去有种饱经岁月风霜的沧桑感。在沟壑如河的脸上，苦痛，磨难，折磨在这里淤积下来，成为一道道褶皱。

　　“我的儿子也在上大学。”她眼神里的温暖渐渐地多了起来，慢慢侵蚀掉残存在她眼神中的冰冷。

　　“您的孩子学什么专业？”我也很替她高兴。

　　“化学。可是没什么用的。”

　　当她说出没用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彷徨，我怕她眼神中的那种温暖会消逝，就接着她的话说：“怎么会没用呢，现在学什么都有用，就看学不学了。”

　　她略微点了一下头，可眼神中的温暖却还在一点点地消逝。“学费很贵的，一年要一万多。”我惊讶地问道：“学费一定很困难吧。”“是呀，这几年是最难熬的。”婶子的眼神打着颤。“对呀，这几年挺过去了，您就该过好日子了。”“应该吧，他学习挺努力的。”婶子的眼神又流露出一丝丝希望。

　　导游在催了，我站起身，这才发现一直被她藏于柱子后面的背篓。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身后的那个用竹子编成的不知背起过多少东西的背篓。背篓里承载了太多太多，当她背起它时，就等于背起了全部的生活与希望。婶子的双肩背起的是男人的那一片天，是孩子的学费，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我想如果婶子再问我一次，我也许会让她背的吧，可婶子只是用手轻轻扶了扶身后的背篓，像背起了很重的东西，再也没有开口。

　　要下山了，婶子一直送我到山口。再没有多余的言语。我走出了几步，回过头，她朝我挥了挥手，可我已看不清她此刻的眼神，因为我的眼睛早已湿润了。

　　《人民日报》 (2004年07月29日 第十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