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kaloo

　　家有小狗，名唤多比，男性。

　　说他小，是指体积。身高不足三十公分，体重2.5公斤。每遇行人，都说：瞧这小东西。

　　但就在今天，当多比像往常一样，仰脸向我迎来时，我突然发现他原本黑色的下巴变白了。

　　继而，我找到了多比的一根白胡子。

　　这让我有些震惊。这小小的狗安静伏我怀里，婴孩般依赖而听话，可他分明已开始衰老。

　　我开始意识到多比的年龄。多比五岁，若按小型犬的寿命折合人类的寿命计算，他已相当人的四十岁。

　　不禁联想到年届四十的男性。开始秃谢的头顶或鬓角藏着的白发。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喜欢不自觉谈起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往事。

　　类似的，多比的下巴和胡子已开始变白，这是衰老的标志。对照四年前的照片，多比的模样已不年轻。

　　忽然间我萌生了好奇：在小狗多比的世界里，时间是什么形状和感觉呢？据说，犬的寿命只有人类寿命的八分之一。假设人的平均寿命是八十年，犬的平均寿命就只有十年。反过来计算，多比度过的一天，相当于人的八天。

　　如此，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多比和我，对时间的概念与感受或许完全不同？多比的时间是否比我的时间更加转瞬即逝？我们要用四十年光阴才进入中年，而多比只用五年时间，就完成了从婴儿到中年的过程。

　　我恍然大悟：为何每天下班回家开门的霎那，多比总大声吠喊扑来，欢喜之情不可言传——对于人，那只是漫长旅途中简短的一天；对于多比，却经历了短暂生命中与主人漫长的别离。

　　我不是生物学家，对于生物的知识有限得可怜。但据我观察，似乎越是活跃而忙碌的生命，比如蚂蚁、蜜蜂之流，生命越是短暂；越是闲散而迟缓的生命，比如乌龟一类，生命越是长久。

　　经常地，在那些高寿的老人身上，我们也可以觅见类似于后者的恬淡和静止。

　　莫非，越是拥有漫长的时间，生命的节奏越是缓慢？

　　设若人类的寿命只相当于犬的八分之一，我们会怎样？这个念头不免荒唐。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会比现在活得更忙碌。

　　道理很简单。比如我们日常办事，若是给定的时间越充裕，就越从容不迫；反之，则越着急匆忙。

　　看来，时间对于不同的生命存在状态，有不同的刻度标准。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生态可以相对改变时间的性质。

　　这让我不免对人的生态形式发生了兴趣。归纳起来似乎三种：第一种，譬如黄仲则诗云：“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这是对生命的无望，对时间的怨懑。盼望时间快快过去，以期早日解脱痛苦。但对于短暂的人生来说，实不免是旧文人矫情的奢侈。

　　第二种，譬如众人皆知的“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现代人一度将其通俗演绎成“时间就是金钱”的口号。逝者如斯夫，时不我待，所以和时间展开了不屈不挠的赛跑。这里隐含了对时间的恐惧。放眼看去，这也是芸芸中最普遍的生态：抓紧时间学习，为了找到工作；抓紧时间工作，为了升职挣钱；抓紧时间挣钱，为了养家育子；抓紧时间让孩子学习，为了孩子今后找到更好的工作。如此循环往复。人生仿佛是参加一个庞大的旅行团，从一站到另一站，急急匆匆，忙忙碌碌，时时担心耽误下一班车船，刻刻不忘大包小包的行李。还没来得及看清风景，末班汽笛便已响起——老年将至——又有谁能在和时间的赛跑中真正取胜呢。

　　还有一种，譬如苏东坡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当时诗人外出遇雨,无雨具，却闲庭漫步般雨中穿林徐行，诗兴大发，继云：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风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阳却相迎。

　　回首向看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这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平常，一种坐看云卷云舒的大度。不因时间短暂而埋怨，不因时间流逝而焦急。不追赶时间节奏，只固守自我脉搏；不计较时间长短，只坚持从容不迫；不在乎时间得失，只注重悲喜体验；不细数时间年轮，只自然生长舒展。这样的生态，可以包容时间的不驯，可以消化时间的速度，将时间从滔滔急奔的浊流，变成舒缓清澈、卵石纷呈的泉河。

　　王国维有文章道：世上之美有两种，一曰优美，即心灵的宁静；二曰壮美，即经历苦痛却乐而观之；与二美相反者，是为眩惑，即虽有知识世故，却不能自省超拔。上述前两种生态，都不能脱离“眩惑”的层次。唯有第三种，既有“优美”之宁静，又有“壮美”之乐观。其不仅源自对生命存在的感知与智慧，更源自对时间的热爱，而非对时间的怨恨或恐惧。

　　生命并不像一斗烟丝那样持续很久，而命运却随时可能把我们象烟灰一样敲落。时间的流逝是无可挽回的。唯有怀“壮美”之心境、以“优美”之姿态，坦然承受。

　　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小狗多比一直静静趴在门口。那情形，令我想起克.莫利的一篇文章中所写：

　　“狗也知道门的意义和痛楚。你可曾注意过一只小狗依恋在一扇关闭的门边？这是人生的一个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