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岳鹏

　　长期运交华盖的胡适先生，近些年来咸鱼翻身，为之说公道话的文章，每每见于报端。我也趋时，说说胡适的雅量。

　　雅量原本指饮酒有大量，后来，形容人有宽宏的度量。胡适的雅量，有例可援。1919年，胡适的白话诗集《尝试集》出版。这部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本白话诗集轰动一时，赞誉的、诋毁的、讥笑的，纷至沓来。有人在他的诗集上题了刻薄的文字：“乍放天足，色香俱坏，未见新机，仍存故态。”胡适得知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以足喻诗，说他的白话诗“很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在一次演讲中，胡适一方面指出，学白话文“应该从活的语言下手”，另一方面又坦承，自己“如同旧时女人的小脚解放，无论怎样解放，都不能和天足媲美，有人说我的白话文写得好，其实是解放后的小脚。”对于批评，乃至是谤讪，胡适持平和的心态，从批评、谤讪中寻找自己的不足，绝不因为自己是白话文运动的权威，就唯我独尊，老虎屁股摸不得！

　　早年的胡适与章士钊结缘文字，后来却因文言和白话之争，彼此失和，章士钊屡次贬损胡适倡导的白话文浅薄。有次，两人应邀同赴一个宴会，遂相沟通，并合影留念。章在给胡的照片上写了一首白话词：“你姓胡来我姓章，你讲甚么新文字，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双双并坐各有各的心肠！将来三五十年后，这个像片好作文学纪念看。哈哈，我写白话歪词送给你，总算是俺老章投了降。”而胡适则在给章的照片上题下一首文言诗：“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开风气人，愿常相亲不相鄙。”章、胡互题赠照，留下一段文坛异军合奏雅事。从中我看到了胡适的雅量，非同寻常的“常相亲不相鄙”的胸襟。他与旧时代文人相轻、好为人师、门户偏见之类陈腐观念实行了彻底的决裂。

　　雅量，不仅是一种谦和的表面姿态，更不是那种暂时隐忍、秋后算账的虚伪权术。胡适一生，受赫胥黎、杜威的影响最大。赫胥黎使他学会了怀疑，杜威让他不要相信一切没有事实根据的东西。而怀疑精神和决不盲从，恰恰是中国传统所最缺少的，又恰恰是现代民主和科学最宝贵的东西。作为现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代表，胡适具有独立人格，自己敢想敢说，但从不唱高调，很少说不负责任的话；他追求自己的思想和言论自由，但并不排斥异己，也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他勇于捍卫自己的公民权利，但又容忍他人的自由表述，尊重他人的平等权利，并把个人的自由和国家的自由相联结。胡适有世界眼光，懂得什么才是世界的现代文明：“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他为人处世的雅量，实源于他的民主气质，出自于他的自由精神。

　　倘不知自由、民主为何物，那我们就顶多只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权术，而不会有现代文明意义上的雅量。欲了解中国，要读点鲁迅。要了解世界，还需读点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