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斜阳悄悄从西窗射进来，懒懒的，既不刚猛，也不消沉，非常合乎圣人的中庸之道。远处尖尖耸立的钟楼传来了悠扬的钟声，当我在这异国他乡的钟声里敲下“龙龟不现”四个字后，才突然意识到孔子已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了。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距”。他先前也许并没有料到自己能活那么久。他父亲是七十岁时候去世的，他唯一的儿子甚至都没能活过五十岁。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一年是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孔子的的确确是一个七十三岁的古稀老人了。《礼记·曲礼上第一》中说，人到了六十称“耆”，只需发号施令指派别人；人到了七十称“老”，就该将一切事务移交给子孙去做了；像这样的老人，到外地去该乘安车，在人前可自称老夫。今天的孔子当然可以自称老夫了，这是经过了漫长的七十又三年的修炼才得来的，但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孔子肯定愿意放弃这个尊称，退回到而立之年去。很多年前，在尼山脚下，孔子望着哗哗东流的溪水，曾浩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般人终其一生都领悟不了的人生真谛，孔子早就领悟到了，所以才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奉为座右铭。孔子正如永不停息的日月星辰一样自强不息，为了理想中的仁礼之国，毕生奔走呼号，长期在路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以致到后来落下胃寒之症，每天要靠吃生姜暖胃。孔子的一生注定是悲剧性的，在乱世推行仁礼，无异于与虎谋皮一般。悲剧性的孔子自己在官场失意，却使后人在思想上得益良多。孔子把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修书讲学上，给我们留下的是一注无比富足、富足得让人惶恐的文化遗产。

　　几个月前，当接到浙江少儿出版社写作通俗读物《孔子传》的约稿信时，我开始了这本书的创作。孔子也从一个头顶凹陷的丑小孩呱呱坠地开始，到如今依墙而行的风烛残年，形象由单薄到丰厚，进而栩栩如生，仿佛就要御风而来，和我促膝长谈了。孔子并非生来就是圣人，他也有过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在当上大司寇后面有喜色；在受到叛臣公山不狃的邀请后也曾动过心，为了卫灵公而结交南子夫人，甚至到了七十一岁时还为齐国大夫陈恒弑君大动肝火，要求鲁国发兵攻打齐国，而不论所杀的是昏君还是明君，就为一个礼字。但今天的孔子已如西山将落之日，早年万丈的雄心已渐渐收缩成无形，他的独子死了，一文一武最钟爱的两个弟子颜回和子路也死了，颜回是穷死的，子路却是自己找死的，为的是食人之黍，忠人之事，自己找上门去送死，结果被砍成了肉酱，孔子因此让家里人把腌制的肉酱统统倒掉以祭奠这个弟子，唯一使他欣慰的是子路在临死前曾要求把帽子系好才让人砍，所谓君子死不免冠，尽管这个弟子一生鲁莽，轻生好勇，死却死得风风光光，名扬后世。但孔子还是因此而大病了一场。

　　今天早晨的阳光很好，如君子般温文尔雅，孔子觉得精神好些了，拄了拐棍到门口来晒太阳。家人和学生都以为他病好了，惟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能够交待后事的人。

　　两年前，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的春天，给叔孙氏驾车的一个下人在大野猎获了一头怪兽，孔子认识是麒麟。该出现在有道盛世的麒麟居然被一个下人猎取了，孔子就知道自己快完蛋了。孔子说：“黄河上再不见神龙负图出现，洛水上再不见神龟负洛书出现，我也就快要完啦！”今天的孔子就这么拄了拐棍在门口等着，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一种神奇的感应，在外的学生子贡赶来看望他了。孔子一见到子贡就埋怨道：“赐（子贡）啊，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啊？”于是就叹息着唱道：“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他边唱边流下了眼泪。七天后，孔子真的死了，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岸边，弟子们都在心里为他服丧三年，惟有子贡在墓旁搭了一间小房住下，又守了三年，前后总共六年。这个商人习气极重的弟子以前常遭孔子的骂，守墓却是最长的一个，夫子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见一斑。孔子死前最担忧的就是死后没有留下好的名声，但他却没有料到，一个穷苦孩子，竟然铸就了华夏子民的心理模式，使得我们有了与众不同的文化印记，以致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他的思想体系和人格魅力仍在继续延伸，并正在穿越时光和地域的藩篱，惠及更多的人。1988年法国召开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大会上，许多科学家都认为两千多年前的孔子仍能给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提供智慧的源泉。

　　我觉得，假如传说中的神龙神龟真的存在，那么，他们的出没之地一定是鲁城北面的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