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东

　　古希腊的荷马一生困窘，以流浪乞讨度日。他生活在那些与他命运相同的人们中间，并被这些人的哀乐与梦想深深感动，从他们那里收集整理创作出了西方文学的奠基之作，辉煌无比的伟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荷马一生流浪。漫漫长路成为他创作的摇篮。他死在流浪之途——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的途中。

　　欧洲史学界由于无法确证荷马的身世，便根据希腊民间的说法，称他为神的儿子。也许由于这种设想比较接近人们心目中关于神的概念，由于那些美妙的充满了智慧的旋律，是人类经过了九死一生的磨难，而得以从凡胎肉身升华而成的，这是一种抵达了纯粹之端的福乐。而人生至此也就呈现仙气异相了。荷马成了银发皓目，披霞沐露，抚草为花，点石成金，御风而行，亦仙亦神之人，神秘无比。这与他生前穷困潦倒的盲诗人形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而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荷马生前乞讨流浪，每到一座城市，总是被其驱赶；而后来这些驱赶过他的城市，千百年来却一直为荷马的出生与死亡之地争论不休，甚至争相列出许多物证，说荷马属于自己的城市，只有自己的这片土地，才是荷马真正的故乡。

　　无独有偶，在我们中国，也有这样一位盲人，他就是为中国的音乐史留下了丰富遗产的二胡和琵琶演奏艺术家——瞎子阿炳。他创作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寒春名曲》、《听松》和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等，均为不可多得的传世名曲。

　　阿炳1893年生于江苏无锡，由于家境贫寒，自幼随父亲当道士、习音乐，后因种种人生变故导致双目失明。瞎子阿炳成了穷困潦倒的街头流浪艺人。常常手拿一把二胡，肩背一把琵琶，穿一件破旧的蓝布长衫，在城市和乡村沿街卖唱。有时他在街头演奏了一天，也挣不来一个铜板。然而他所遭受的苦难与坎坷，他对社会、生活与人生的思考，都融入了他所精通的音乐中，汇成一首首充满了哀怨、悲愤的曲调。

　　阿炳稍稍幸运于荷马。他在临死的前几天，赶上了共和国的诞生，他被请到艺术的殿堂进行演奏，在有生之年，他终于享受到了一个艺术家应该受到的尊敬。遗憾的是，此时他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他留下的作品，使我们在享受的同时倍感痛惜地认识到，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伟大的音乐家。

　　阿炳死后，他的故乡为他塑了铜像。这个曾经给了他那么多屈辱和苦难的城市，如今引他为骄傲与光荣。

　　写至此，我的脑海中已立起了另一位杰出歌者的形象。这就是在其大半生的异乡漂泊中历尽坎坷磨难，被称作西部歌王的王骆宾。这位出生于北平并在此完成了大学艺术系课程的汉族人，多舛的命运使他青年时代就漂泊于中国西北的甘肃、青海，随后又在新疆的中亚草原上受苦受难。王骆宾的歌，含着深切的忧伤和清澈的明净，学府的深邃和民间的旷达，那是由岁月、苦难、音乐、诗篇和茫茫草原的沧桑风雪交织提炼而成的。

　　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赴新疆参加一次报纸年会，并有幸在这个会上见到了王骆宾。这位80多岁的老人，他那饱满而略呈鼓凸状的天庭，雪白飘拂的髭须，精明黠慧而又收敛含蓄的微笑，清癯矍铄而又鹤发童颜的脸，深深地撼动了我，而且我感觉，在那个会上，几乎所有与会者，都被他精悍、粗犷、大气的形象所撼动。

　　那次年会，我有机会在新疆的土地上作一次长途旅行。在这片神奇美丽辽阔的土地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众多的国度，不同的民族，泛射出浓郁地方色彩的人的肤色与脸谱，像春天花信风般飘扬的丝绸和纱巾，悬挂于葫芦藤或丝瓜架上的热瓦甫、都塔尔、冬不拉……还有那巨大的一望无际的游牧草场，在热烈的弹拨乐中悠然曼舞的乐章的旋律，让我明白了王骆宾的歌，是一种由种族、文化混血而成，在花朵摇曳的草海中，融入了天际血红的朝霞，以及人类精神心灵中的大光明大智慧的歌，明白了人心和天籁的融和，是超越时空的预言，是不死的灵魂在呼吸。同时更使我明白了，沉重的生存不但需要音乐和艺术的点化，更需要一种放纵的驰骋，一道辽阔的地平线。

　　音乐家都有自己的故乡。但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是一支民谣，是一首史歌，他们不属于那一片小小的土地，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更不属于那些长笛、大提琴或编钟、排箫演奏的室内乐，他们属于阳光下辽阔的牧野，属于坎坷曲折尘土飞扬的漫漫长路，属于飘拂的雨，自由的风。

　　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的命运有时是惊人的相似，生活窘困，潦倒流浪，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但他们对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和迫害似乎不以为意，他们充满激情，充满严峻的温柔，充满生命的哀伤与欢乐，他们是上帝派到人间传播福乐的使者。是的，这是一种福乐，融汇了智慧与祝福的音乐。美好的音乐不能改变他们惨淡的人生，他们却把无数奇妙美好的瞬间留在了人们的灵魂中，而他们苦难与智慧的生命也因此而走向了圆满。

　　流浪是一种无奈，一种悲凉，一种彻骨的沧桑，那样的流浪不仅是音乐的流浪更是灵魂的流浪，一方土地的流浪，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流浪。但流浪不止是一种悲苦和困顿，更是一种忍耐和坚韧，一种奋进和抗争。它是生命另一种鲜活的姿态。那漂泊如三春之水的音乐，是一方水土的精灵。

　　由是我明白了，上帝对有作为的人总是这样，给他智慧，同时给他磨难，只有凭藉磨难，智慧才能焕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笑是一种勇气，一种智慧，一种力量，只有痛苦过的人才会笑，而且以最为通脱烂漫的容颜，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