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如嵩

　　郭化若将军向有儒将之誉，一生战功卓著，著述宏丰。他是将军，也是诗人。他的《郭化若诗词选》是我们学习、认识其志趣情操的一扇重要窗口。诗集共收录古诗词300余首，起于1924年，止于1991年，前后67年。诗人以诗代序云：“六十年来多少事，但留点墨在人间。”将军的这一“点墨”，实为留予后人的宝贵精神财富，捧读之余，令人神往，令人振奋。

　　将军60余年的记事诗，堪称诗史。它既是战争实录，又是心灵之咏。其于敌则横眉冷对，其于友则情浓意深。憎爱分明，莫不尽显毫端。“孙公决策步苏联，联共歌声动九天”，将军歌咏国共合作：“罗霄山上树红旗，遍告九州万众知”，将军举义龙岩上杭；“一举岂宜轻大计，攻坚摧朽竟无情”，将军批驳王明路线。将军的诗，是战争诗，军旅诗，每每寥寥数语，动人心魄：“小桥初架渡天兵，避实击虚妙计生”，四渡赤水，用兵如神，一语破的；“自耕自织丰衣食，笑把他乡作故乡”，八路军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跃然纸上。“弹飞如急雨，难阻雄师路。天险说长江，功成夜未央”，渡江雄师，恢宏之象，如在眼前。

　　诗词300余篇中，我以为诗意最浓、用情最深的是其感世抒怀之作。新中国成立之后，大半生曾经为新中国“持头拔剑走天涯”的郭化若将军，欣喜之情，歌之不尽，过眼世事，莫不触动将军诗心，赋诗填词，尽都写得清灵动人。请看他六咏东湖：1927年春，将军曾“选烈马，驰骋南郊，少年意气，春风马蹄。南昌举义，遂别武汉。今日重来，屈指三十又二年矣”。故国新天，抚今思昔，耳目所触，诗心争妍：“东湖好，旧梦尚依稀。郊外春浓驰烈马，城头秋暖树红旗。展转上翠微。”“东湖好，东子亦多娇；黄鹤应来观烈火，白云偏爱获飞桥。含笑送滔滔。”将军托情于山水之间，与白云黄鹤精神往来。在诗则为独出机杼，在人则为性灵尽发。七言排律《冬游西湖即事》咏志抒怀，写得兴味盎然。“游罢濯缨兼濯足，还思饮马度关山”，更有一番壮志未酬的英雄气概。

　　郭化若将军的政治生涯并不都是一帆风顺，春风得意，也曾几经磨难，命运堪嗟。特别是1966年至1969年无端遭到排挤，被送到合肥逍遥津“休养”，过着“种瓜代菊看花黄”的凄楚生活，直到1975年重新任职军事科学院副院长，在这期间他写了大量“偶感”诗：

　　“五十年来是与非，鹑衣赴战铁衣归。雕梁燕子今何处，风雨同林各自飞。”将军感世伤怀；“未灭匈奴不为家，灭得匈奴鬓早华。自笑年逾古稀后，梦中仍旧笔无花。”将军说古追贤。

　　他虽然身处逆境，但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卅载长征志似磐，驰骋关山，气壮河山。大江东去几波澜。无数危难，无数征帆。”将军久经烈火，真金自在，“沙场曾醉，流血不流城上泪”，将军看到的是光明：“旭日春风，若照逍遥津畔红。”果然，不久他离开了逍遥津，“忽复乘槎到日边”，重到北京。他开始修订《孙子今译》，并自嘲自喻，有如孙膑逃脱庞涓之手，“大梁脱厄纂新篇”。

　　将军有不少怀人之作，酬和之作，皆发乎于心，行之于笔，情深意远，至纯至真。一首七律《寻妹》，把断肠离人之痛，寄之笔墨。将军之妹，7岁被卖，饱经磨难。解放后曾致书将军，不慎被毁，从此不复来信。直到1977年，将军终于与其妹重逢。将军抚今追昔，情不可禁：“五十九年分别后，哪堪回首问从前。哀啼难免鞭笞苦，泣血谁为弱女怜。幸喜江山新改建，犹疑手足吝回笺。相逢欲诉别离事，疑梦疑真不尽言。”钟嵘《诗品》云：去国之悲，离人之痛，“非陈诗何以展其意，非长歌何以展其情”。《寻妹》一诗，确系诗集中之佳制。非至爱不能有此情，非情深不能得此诗。将军之情也醇，其入诗也深；将军之爱也远，其入诗也厚；将军之痛也真，其入诗也诚。

　　诗集的末编有一首诗，饶有深趣，它不仅颇有篇终接混茫的意味，也有集终接混茫的旨趣：“是是非非孰辨清？功功过过一身轻。风风雨雨匆匆逝，水水山山处处新。”诗人缘事而发，是谈玄，是警悟，是忘情，是嘱托，岂可妄测者哉！

　　旧体诗词，限于音韵格律，自五四以来，逐渐式微。郭化若将军的诗，既能严守格律，又能简切通达，绝少艰僻晦涩之病。无论是作诗还是填词，格律规范在将军手中都能运用自如，古字新词在将军笔下都能点石成金。我想，郭化若将军被誉为儒将，也与他的诗人气质是分不开的。值此郭化若将军百年诞辰之际，让我以他诗集中最后一首诗的“诗韵飘摇，壮志如涛”作为纪念的结束语吧。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4年08月09日 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