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建筑美学

　　谭元亨

　　少时读庾信的《哀江南赋》，每每诧异，从序到正文，何以用那么多的“亭”。正文中，“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自是炙烩人口；而序中，关于亭的句子，则更多了，信手拈来，便有“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下亭漂泊，高桥羁旅”，“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泣，岂河桥之可闻”，“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荡篱之固”……这都亭、下亭，均是驿亭。

　　在岭南，这亭与中原出现的时间无分前后，晋干宝《搜神记》所载，东汉何敞为交州刺史，行部苍梧郡高要县，也就是广信近侧，暮投鹄奔亭，为被亭长谋杀的广信一寡妇伸了冤。这个鹄奔亭，也同样是驿亭。

　　及至上山下乡，到了罗霄山脉，少不了同知青们奔走于崇山峻岭上。所幸一路上，果真是“十里五里，长亭短亭”，能有憩息的机会，遮一遮炎日，避一避风雨——也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体会到庾信何以在短短的《哀江南赋序》中，用那么多的“亭”字。

　　这实际上是叹息路途的遥远、艰辛、无终无止。“亭”在这里是一个符号，既是实实在在的建筑物，又具有空间距离上的象征意义。记得，知青们视短亭为逗号，长亭为句号，短亭稍加喘息，长亭是必长坐，不然，一天百十里地，何以到头？！

　　凭此可知，亭最早出现，是为长旋之人作一稍停而立的。亭者，停也，留下片刻，好揩去汗水，享受清风，再上征途。故古人有云：“堂以宴，亭以憩，阁以眺，廊以吟。”古代的驿亭是供人驻足、换马，以及住宿的。我想，亭的起源便在此了。作为一种建筑语言，光这个字的造型，以及发音，形与声相得益彰，把个亭子的形态与意义，都相当充分地表述出来了。

　　随着历史的演变，亭的功能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其内涵大大地扩充了；而亭的形态，虽说基本没变，但也多姿多彩了。

　　功能，憩息仍是第一要义；因憩息，则可以发展为观光，光坐下喘气未免也太单调了一点，如有风景可看，疲劳则能顿消，于是，观赏也就成了题中之义，功能之一。

　　但亭的作用到此，也就不再单一了，你可看风景，而风景中也缺不了你——亭，也就成了风景之点缀，并形成独有的一道风景线了。任何景区，无论是山水，还是园林，都少不了这一景致，其之建筑语言也就丰富得多了。

　　例如，在清帝的离宫——避暑山庄，其苑林区中的山岳景区，在其四座突出的山峰顶上，更建有四座亭，山北是北枕双峰亭，与南山积雪亭，西部为四面云山亭，南部则是锤峰落照亭。从这些亭子的命名中，都可以得知，借助高亭(“亭”字上部与“高”字同矣)，能从山上俯瞰雪景及其他。反过来，这四座亭子于山庄中又非常之瞩目，更成为全庄不可或缺的景致。

　　岭南后来的亭子也很多，如韩愈贬任阳山令，还为该县海阳湖的园林，专门写了篇《燕喜亭记》。刘禹锡贬任连州刺史，亦建有吏隐亭、切云亭、玄览亭。苏轼在惠州，亦为爱妾朝云建了六如亭作纪念。名相李纲，贬谪途中更在德庆写下了《豁然亭》、《横翠亭》等名篇。可举出的还有很多。可见，亭已经同文人墨客、名相名园结下了不解之缘。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当是人人皆会背诵的了。李白、杜甫也分别有“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与“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名句。

　　自然，到此，亭又多了一重功能或意义，那便是纪念，纪念名人、纪念事件，就在我们学校——华南理工大学，就有个“刘义亭”，纪念民族英雄刘永福在此扎营的。越秀山镇海楼侧，则有“广州光复纪念碑亭”，这种亭护碑的形式，神州大地上已是处处可见。

　　一个亭，怎么说得尽呢？

　　作者系华南理工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