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这阕《眼儿媚》词，为北宋徽宗皇帝于国破被掳，囚在极北苦寒之地五国城时所写，今昔对比，无限凄楚，读来令人愁肠百转，潸然泪下。

　　徽宗名赵佶，宋神宗第十一子，14岁时被哲宗封为端王。这赵佶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聪颖敏慧，儒雅俊朗，才分甚高，一生于书、画、词、乐舞等均有建树，在位时编《宣和书谱》、《宣和画谱》，设音乐机关大晟府，且自创“瘦金体”书法，别具一格。存世画作有《芙蓉锦鸡图》、《雪江归棹图》，词有《崇观宸奎集》、《御制集》等，婉艳凄楚，华美细腻。赵佶倘若只当一个不问政事的闲王，一辈子泼墨赋诗，填词作画，饮酒蹴鞠，流连仙道之中，忘情山水之间，定然是风流蕴藉、倜傥潇洒，倒也过得闲适优雅，堪于中国的文丛艺林，树一枝异卉奇葩。可惜宋哲宗赵佣短命，25岁时�煿�元1000年�牫迥暝缡牛�因其皇子早夭，只好兄终弟及，18岁的赵佶被向太后择立为新皇帝，改朝换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来，赵佶的个人爱好，便成了影响国家，民族命运的大事了。

　　作为一个误国之君，宋徽宗既不如晋惠帝那么愚蠢，又不像东吴末帝孙皓那么残暴，刚继位时，倒也曾想励精图治，罢黜奸佞，任用贤能，政治还算清明。但不久，他便露出轻佻无稽的本性，终于为群小所围，误国害民。赵佶所误者，乃是玩物而丧志，纵欲而败度，“溺信虚无，崇饰游观，困竭民力。群臣逸豫，相为诞谩，怠弃国政，日行无稽”。�煛端问贰せ兆诒炯汀罚�

　　其实，赵佶若仅仅只是沉溺在诗词书画、酒色禅道之间，虽然必使政荒于嬉，国是日非，但也不至于有急遽间江山易主，亡国被掳，葬身北国之耻。原来，赵佶除“独喜读书、学画、工笔札”之外，还“所好者古器、山石”、“玩味竹石”�煵虠l《史补》，初登大宝时，得朱所献江浙花石和三株小黄杨木，便恬然自得，沾沾自喜。其后岁贡日多，终于在政和初年，“每花石至，动数十舟，号成纲矣”�煵虠l《史补》�牎�

　　“花石纲”之役，是北宋末年朝政混乱，国是日非，积贫积弱终至亡国的加速器。

　　“花石纲”求天下之美，搜山川之奇，其所涉及的范围，遍及两淮、二浙、福建、广东、广西、四川、山东、河南、湖南等广大地区，其所搜求的对象，除食用外，还包括石、竹、异花、奇果等，凡可玩味观赏者，无所不有。各地为巴结朝廷，纷纷成立供奉局。蔡京更是主持成立了提举淮南两浙路御前人船所，造巨船2400艘，专门运送应奉之物。后来，官船不够，征之粮纲、商船，以满足庞大的花石运输。前后20年间，船舻由运河进长江，自淮河入汴河，首尾相衔千里不绝，一路上广征民夫，拆桥毁堰，在所不惜，浩浩荡荡地运到京都开封。“岁运花石纲，一石之费，民间至用三十万缗”�煛端问贰な郴踔尽罚牎！敖�南数十郡，深山幽谷，搜剔殆遍，或有奇石在江湖不侧之渊，百计取之，必得乃止。”“花石纲”程限惨苛，不分寒暑，老百姓凡参与到“花石纲”之役的，大多倾家荡产，卖田宅，鬻子女，闹得家破人亡。宋徽宗开始时喜欢灵壁石，叠石为岭，上设殿亭，巍峨壮观。灵壁石多取自衢州之常山县，路途遥远，运输艰难，最大一块巨石，高达20多丈，徽宗赐名“庆云万态奇峰”。稍后，徽宗又偏爱殚奇尽怪的太湖石。太湖石的特色是漏、透、瘦，中有许多自然穿孔，运输时难免会有损坏，先用胶泥填实，外面用麻筋杂泥围裹，晒干后圆浑坚实，运到开封后，再用水冲浸，得石如新，嶙峋诡异，千态万状。

　　吴中一带，凡园林亭馆乃至坟墓间，所有一花一木一石奇异者，地方官府用黄纸一封，不管主人是谁，径直将其取走，甚至连盐官县安国寺里的名木——唐人所植的双桧，也被朱派人挖出，因树木巨大，只好从海路运输，结果，最大的一棵被海风吹折。平江有一株唐朝白居易手植的桧树，长得挺拔葳蕤，时人称之为“白公桧”，也不能幸免，被车拉船载地运往京师了。

　　赵佶生性轻佻，好大喜功，又自作聪明，而他也确实胸中大有丘壑，受佞相蔡京“丰亨豫大”悖谬之论的蛊惑，在向全国征集花石的同时，还派人到全国各地考察园林及各地名山大川的奇景异趣，以为新建园林之设计素材。政和七年，赵佶命户部侍郎孟揆督役，在皇宫的东北处营造了一座规模浩大、气势恢弘、富丽奇异的大园林。

　　这座皇家园林工程历时6年，直到宣和四年才告落成。初时是在景龙门内、上清宝箓宫之东修建，主峰为土筑，模拟杭州凤凰山之形态，取名“万岁山”，后又因其处于八卦中之艮位，以岳为山之总名，复取名“艮岳”。艮岳以后逐步扩大，终于蔚为大观，成为天造无双的壮美奇景。扩建后的艮岳位于东京城的东北，西起天波门，东至封丘门，北达城墙，南至闹市边，周围纵横7．5公里，最高一峰广九十步，上有介亭，分东西二岭，括天下之绝，藏古今之胜，集中国南北园林建筑之大成，荟华夏名山大川之雄伟、险峻、奇秀、幽美、畅旷以及各地园林之精巧、秀丽诸特色之萃，“……天台、雁荡、凤凰、庐阜之奇伟，二川、三峡、云梦之旷荡，四方之远且异，徒各擅其一类，未若此山并包罗列，又兼胜绝”�煛遏拊兰恰罚牎Ｈ绱恕胺蔡煜轮�美，古今之胜在焉”�熥嫘恪痘�阳宫记》�牭拿烂钏�在，可以足不出都城而遍揽天下之胜景，宋徽宗自是恬然自得，时常临幸。游玩日久，宋徽宗洋洋洒洒地亲自作了一篇《艮岳记》，倒也颇能显示他的才艺：“……又有紫石之岩，祈真之蹬，揽秀之轩，龙吟之堂，其南则寿山嵯峨，两峰并峙，列嶂如屏。瀑布下入雁池，池水清泚涟漪，凫雁浮冰水面，栖息石间，不可胜计……峰峦特起，千叠万复，不知其几十里，而方广兼数十里……徘徊而仰顾，若在重山大壑深谷幽崖之底，不知京邑空旷，坦荡而平夷矣……真天造地设，人谋鬼化，非人力所能为者。”艮岳之形胜规模，成为北宋末年全国最大最美的皇家园林，当世无可与之相比，堪称世界一绝。

　　艮岳修建时，皇宫大内的几个当权宦官争出新意，极尽工丽，各种奇石怪木，竹藤野花，药材异草，乃至瓜果稻菽，无所不有，“杂花异香，莫知其名；佳木繁阴，欣欣向荣”，简直就是一座规模庞大的植物博物园。为了增加艮岳的山野情趣，艮岳内设来仪局，主管园内珍禽异兽，仅四方禽鸟一项，就有数万之多，麋鹿也多达数千头，其他兽类，难计其数。赵佶潜居端王府邸时，就于“艺文之暇，颇好驯养禽兽以供玩”，这时更是得其所哉。但禽兽一时难以驯养，未免美中不足。适有一个名薛翁的东京市井人物，毛遂自荐，自言他能驯养各种鸟类，众侍臣无不大喜过望，当即将他请入园内。薛翁驯鸟果然是一把好手，不多时宋徽宗来游时，他就能呼令数万只鸟齐集，遮天蔽日，列队如仪，做欢迎状，宋徽宗龙颜大悦，赐给官阶，赏给颇厚。这时的万岁山，无疑又是一个大动物园了。

　　当其时，金国已经联宋攻灭辽国，又因平州守将张珏与宋反目成仇，兴兵攻打宋国。金国的虎狼之师很快就尽占河北、山西之地，京师开封暴露在金兵的狼牙棒下。

　　金兵四面围困，大宋国风雨飘摇，这时的徽宗再也没有临幸游玩的闲情，慌忙之中自名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退居龙德宫，传位太子赵桓，是为钦宗，立年号靖康。这赵桓在东宫做太子时未见有什么失德，继位后倒是对声色犬马一无所好，且能罢黜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六贼，但却生性懦弱，优柔寡断，无力回天。金人围城日紧，东京城内民怨四起，都说花石纲害民，万岁山误国，钦宗为笼络人心，命取艮岳禽鸟十万，尽投入汴河。为据守京城，市民拥入山中，“拆屋为薪，凿石为池，伐竹为笆篱”。御养的几千头麋鹿，也都被杀死充作守城将士的食物。怎奈金兵势大，周围城池纷纷失陷，开封已成为一座孤城，勤王之师难以增援，钦宗坐困愁城，苦苦支撑，等到了靖康元年的闰十一月，朔风北来，雨雪大作，东京城破。靖康二年，徽、钦二帝被劫掠北去，仓皇辞庙，万岁山早已不复旧观。及至金宣宗扩建汴京城时，命取艮岳之土为北面城垣，改景龙江为城壕，延福宫、万岁山尽成遗迹矣�牻鹑舜舐佣�京时，连遗石也没有放过，现在北京北海、中南海、故宫的太湖石多为艮岳旧物。年前，我在北京北海公园见有关介绍文字树之标牌，只觉倏忽间眼前卷过千年风云，久久抚石无语。

　　北宋亡国固然有多种因素，但说来说去，花石纲、万岁山之祸总是难逃其咎。元人郝经有诗云：“万岁山来穷九州，汴堤犹有万人愁。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

　　“亡宋谁知是石头”�牻裉欤�即使想去叩问一下这亡国的石头，只怕在开封也寻不到几块了。（樊城）（压题照国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