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祥

　　“自欺欺人”是我们听得多、也说得多的一个成语。不过，这句成语细味起来有点毛病：因为实际上，人们并不是“自欺欺人”，而是“欺人自欺”———也就是说，先是用谎言欺骗别人（所谓“欺人”），欺着骗着，渐渐地自己也把自己的谎话当了真，把它当成了“真理”（所谓“自欺”）。我们常说“谎话说多了，自己也会相信”，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对此独有心得，所以他发明了这样的名言：“谎言重复上千遍，就成了真理。”我们常常看到许多骗子在讲谎话时是那样的情真辞切态度动人，这倒不仅是因为他们狡猾，更是因为不仅“欺人”，而且有了“自欺”的效果———他自己已经相信自己讲的不是谎话，而是真理啦。我们不妨来看一些例子。

　　明末的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在造反之初，为了哄骗民众相信他乃顺天应时的人物，就叫手下的人用篾片伪造了一个“十八子主神器”的“神谶”：“主”是说掌管，那这“国家大权”该由谁来掌管呢？“十八子”———这三个字串在一块儿，不就是“李”字么？姓“李”的自成成了“真命天子”，可谓一呼百应翻江倒海。“欺人”成功，李自成也因此很快杀进北京城，做上了大顺皇帝。可还没有“顺”上几天，就兵败如山倒地退出北京，一路踉跄地向老巢而去。路上，他的副军师，颇有才气的李岩见形势危急，怕陕西一地独木难支，就建议是不是自己带上自己子弟兵回河南发展（李岩是河南人），以为陕西犄角。李自成听了，却怀疑这小子见情况不妙，是不是想拉上自己的人马溜之大吉？又想到“十八子主神器”的“十八子”是不是不是指我“李”自成，而是指他“李”岩？这么一想，就动了杀机，于是下令将李岩杀掉！你看：这“十八子主神器”原来就是他自己伪造出来欺骗天下人的谎言，可到后来，他自己倒相信这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了———这不是由“欺人”到“自欺”么？

　　我们都知道，满清皇帝对文字特别敏感，因此制造了无数让读书人心惊肉跳的“文字狱”：比如看见八股考官用《诗经》中的“维民所止”为题目考学生，就怀疑这考官是在借此暗示“雍正”皇帝该砍头（“雍正”二字砍了头，就成了“维民所止”的“维止”）。“你想砍我的头么？老子先砍你的头！”于是杀得大家鸦雀无声！又比如看见别人诗中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怀疑这是汉人在讽刺满清人没有文化而附庸风雅，于是又杀……为什么满清皇帝对文字这么敏感？原因恐怕还得追溯到这“欺人自欺”上去。满清原先叫“后金”，历史上宋金不能两立，中原百姓恨透了金人。满清人想入主中原，就只得先去掉这个不讨人喜欢的“金”字。于是后金皇帝皇太极就决定改掉国号。于是他就从《诗经·颂·维清》中选了个“清”字———意思是以水（“清”）灭火（“明”）；同时，还因为在这首诗中有这样一句“维清缉熙”———“维”是“维系”“熙”是“明白”，意思是称颂周文王为后世制定的典章礼乐又清楚又明白。可皇太极不管这一套：他将“维”作介词“只有”讲，又把“缉”也做动作“缉拿”讲。于是这句讲文治的古诗到了他那儿就成了讲武功的“只有清朝能够缉拿明朝”！扯了一个弥天大谎！可谓“欺人”！但后来，满清居然弄假成真地进了中原，于是他们也就更对文字的力量深信不疑，也因此对文字十分敏感———由“欺人”到“自欺”，这样“文字狱”也就自然诞生了。

　　《红楼梦》中，那“太虚幻境”的门柱上有这样一副对联：“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也可以作为由“欺人”到“自欺”的一个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