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丽

　　哭嫁，在皖南，是一种极庄严的仪式———她的内容主要由泪水构成。

　　万籁俱寂的乡村之夜，除了几声寥落的狗吠，隐隐约约地，自村子东头传来谁家妈妈的哭声。呜咽着，困苦难抑。慢慢地分辨出，隐藏于哭声背后的，是这个女孩子的种种好处。为这个家，吃尽苦头而没有怨言，将上学的机会全部让给哥哥、弟弟们。妈妈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孩子去？渐渐地，这么好的孩子也忍不住哭起来。

　　哭，有时亦是一种吟唱，与《诗经》、《国风》步入同一个阶台。

　　这样的吟唱，一般会断断续续持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随后，出嫁的日子悄然来临。这时的哭，相应地步入高潮。清晨，女儿梳头时，妈妈也要哭，“哭发哭发”。下午，一张晒谷的簸箕被洗刷干净，放到女孩房间。女孩赤脚站在簸箕里。这时，由相好的女伴给女孩梳头，净脸。最神奇的事是，拿一根红线，比较复杂地扭上几道，在女孩子脸上来回滑动，是谓“开脸”。“开脸”的姿势真是美极。等一切梳妆打扮结束，妈妈端来一碗饭，饭上面有许多好吃的菜，鱼啊肉啊什么的。这并非给女孩子真吃的，她只是象征性地拿筷子按不同的方向在碗里戳戳。这时，妈妈的哭声更加汹涌。似乎一个月里的所有哭声都是为了给今天来作铺垫的。女孩子穿上新衣新鞋，一直站在簸箕里，最后由哥哥或者堂哥背着出门，走很长很长的路，方将女孩子放下来。目的是，不让女孩子的新鞋沾上娘家的土。

　　浩浩荡荡地，送亲队伍渐行渐远了，妈妈依旧在家里无穷无尽地哭着。这哭声里隐藏着不尽的落寞，凄凉，不舍。

　　假若新娘子嫁得不远，我们小孩子是愿意一路跟着去的，一直将她送到婆家门口，然后再傻乎乎折回来。小小的心里，终于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伤。因为往后很少能够见到那个大姐姐了。

　　女子的一生，总与泪水相伴。一切的苦痛难言，以泪水替代。她们默默地流眼泪，妥协，不争，认命。若是在婆家有了不愉快，默默回到妈妈身边住几天，然后平静地回去。临走时，妈妈总是说：谁叫你是女人家呢，忍忍就过去了。一定要贤惠，不能让人家讲闲话的……那个女孩拼命点头，眼里汪着一苞泪，风一吹，刷刷滚下来，她顺势拿手背一抹，什么也没有了。

　　过不了多久，这个女孩子便要做起母亲。她会养好几个小孩，然后领着那些孩子们来到外婆家。她的神情里终于有了一种祥和与满足。

　　每每忆及这些女子布满风霜的表情，我总是无比心酸。她们的一生便这样被确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