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东

　　人有几个一辈子？人实实在在只有一个一辈子，尽管许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常用“下辈子”来原谅或自嘲自己对这一辈子的不珍惜和无奈，但“下辈子”只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每个人都得直面自己真实的这一辈子———糊里糊涂的一辈子或明明白白的一辈子；浑浑噩噩的一辈子或认认真真的一辈子；奴颜婢膝的一辈子或铮铮硬骨的一辈子；软弱胆小的一辈子或勇敢无畏的一辈子；坎坷曲折的一辈子或顺顺当当的一辈子……吴祖光为什么要用《一辈子》来做自己的书名？不仅仅是为自己做一个人生总结吧。只有“一辈子”才能装载和承受吴祖光人生经历之复杂、之重负、之坎坷不幸，祖光把这一切归结为8个字“饱经忧患，苦难备尝”；也只有这动态的一辈子，才能检验吴祖光德、言、人之挺立；才能证实“大丈夫唯吴祖光”。

　　“善行无辙迹”出自老子的《道德经》，意思是说，君子的言行，全任道的自然，无所造作，才能有所成功。这用在吴祖光身上是再适合不过了。吴祖光是自然之人，他总是那么坦荡荡，毫不遮掩；他成也在于自然，“败”也在自然上。

　　他的自然，首先表现在他毫无矫揉造作的为人上。按新凤霞的评价，吴祖光是一个“心口如一，对国家、对朋友、对亲人真诚的人”。按他儿子吴欢的评价“爸爸一生为家为国，有情，有义，有气节，有脊梁”。他真实到面对世界，不戴盔甲，不设防，连一句假话都不说。他的坦诚和对自己的无情揭露在《一辈子》里处处可见，甚至包括他与新凤霞生活中的某些矛盾，他小时候偷家里钱的事。这往往使人联想到卢梭的《忏悔录》。只有心底无私的人才会这样。

　　吴祖光为人的自然，最可贵的表现在“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也就是说，他不因自己的爱憎而抹去对方的短处或长处。爱子莫如父。但在《一辈子》一书中，吴祖光对儿子吴欢的批评跃然纸上；而对于在运动中伤害他的一位老同志，后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真诚忏悔，吴祖光以善报恶，原谅了他，并肯定了他的“真正的良心发现”。

　　他的自然，还表现在他对世俗的功名利禄的淡泊，他总是想着给予，却毫不索取。他几十年如一日，坐汽车自己花钱，去医院看病，还是自己花钱，从不用公家报销；他爱新中国，爱到毫不怜惜地把父亲留下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古董一分不取地捐献给国家；他用自己从香港带回来的钱，买了一所地段最好的、坐落在王府井的四合院捐献给国家；他还动员妻子新凤霞把她多年来唱戏的戏衣全部捐献给国家。

　　他的自然，更表现在他那真实的爱情之中。他与新凤霞的爱情是天作之合。风风雨雨，分分离离，世事沧桑，他与新凤霞共同生活了40多年，被迫分离有8年，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爱。这种爱不仅是灵肉统一，而且还神奇般地达到时空的统一。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新凤霞去世后，他3次中风，木讷不语。5年之后，他随他的爱妻而去，那天是4月9日，就那么巧，新凤霞去世的日子也是4月9日！他们的灵魂在那天合一，他们的惊世之爱在来世的时空中延续升华，变成了一个神奇而美丽动人的传说。

　　中国古代哲学认为：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猛兽不据，攫鸟不搏。意思是：君子含藏的道德深厚，好比赤子的纯朴，不被外物损害。所以毒虫不刺，猛兽不取，恶鸟不击。这是古代哲学家对道德功用所寄予的一种期望，即希望善良之君子不被伤害。但含德之厚的吴祖光，仍然被那个特定时代特定的错误所据，所搏。这是吴祖光的不幸还是道德的软弱，无须深究。这恰恰又从反面，证实了“善行无辙迹”的真理性———大凡善行，贵在本真，坏在矫情，矫情之善是伪善。大凡成长，贵在简淡自然，越是简淡自然，就越能接近实实在在的本真。在吴祖光所走过的那条苍茫来时路上，在他成长历程中环环相生的链条上，无论多么苦难，却没有“辙迹”。你怎么看，看到的都是无所矫饰，无所畏惧，无所虚妄。都是真心、真情、真趣、真言、真性情。简言之，他是真君子，而不是伪君子。

　　吴祖光和新凤霞比翼双飞，已离我们而去，但他们的佳作好画，他们的人品、人格，他们忠贞不移的爱情将永远地留在人们的心中，值得我们永远地缅怀和学习，这就是我们出版《一辈子》的缘由。

　　（作者系中国文联出版社社长）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4年08月20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