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小平，看广东

　　南粤热土，物华天宝；一代伟人，情有独钟。烽火岁月，建设时期，开放年代，邓小平同志曾多次到过广东。广东是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的试验田；邓小平，是广东建设小康社会的引路人。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伟人已逝，功业长存。邓小平同志在广东的活动，还有多少尘封的故事？改革开放20多年，广东又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从7月份开始，本报派出近百名记者，踏遍岭南大地，寻邓公足迹，叹南粤巨变。更多内容敬请关注本报今日隆重推出的邓小平百年诞辰大型纪念特刊。

　　不能说现在蛇口落后了

　　记：袁老，以前您是蛇口的领导者，您一手创办并见证了蛇口工业区的成长，现在您又在您当年工作的地方安度晚年，成为它的一个普通的居民，您觉得这两种滋味有什么不同呢？

　　袁(笑)：以前我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有句话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现在有学问的能人太多了，硕士生、博士生都来了，蛇口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错，你到蛇口的街上走走，很不错的，环境很好，每家门口都有树木，很适合人居住，不能说蛇口落后了，蛇口也在发展。我现在过得也很潇洒，做人糊涂一点，潇洒一点，是最好。

　　小平来蛇口时我心里没把握

　　记：1984年邓小平到深圳视察，来到了蛇口。

　　袁：1月26号。邓小平到蛇口来，当时我们有一个七层高的工业区办公大楼，现在这个楼已经很旧了，当时我就在这个七楼里向他汇报。我向他汇报了整个蛇口的改革开放过程。

　　记：当时你有没有一些顾虑，蛇口的工作到底邓小平他老人家能不能认可？

　　袁：当时我也有点七上八下，但这个顾虑倒是不大，因为整个蛇口的开发是1978年1月开始的，当时我们的工作是在中央的指示下做的，而且已经做了6年。应该说，中央一直是支持和认可的。

　　记：那您觉得他会对蛇口的成绩满意么？

　　袁：我也没有把握。

　　记：感觉像丑媳妇要见公婆。

　　袁：(笑)对。是这样。

　　小平听汇报非常认真

　　记：当时汇报的内容您是精心准备的？

　　袁：是准备好的。我讲了很多，关于蛇口的开放过程，关于进来的投资有多少，工厂有多少，赢利有多少，我报了三个数字给他听。还有蛇口的选举(制度)，蛇口当时是选举产生领导人的，选举(制度)作为开发区来说，是最新的，(作为)最先开放的口岸，把外国资本引进来，这个口子也是最先的。还有蛇口的报纸，舆论监督可以批评任何人，也包括我在内，可以批评。当时有篇文章叫“袁董事长不懂事”这样也是可以的。

　　记：听说您汇报了很长时间。

　　袁：20多分钟。他听的时候，是非常认真听的。我讲到了一个铝材厂，我介绍说，这个工厂是一个日本人在投标投到了之后，用27个人23天把它建起来了。他说，走，我们一起去看看。我们就一起去了铝材厂，他去的时候，很感兴趣，摸一摸那个生产出来的铝片，说，“很滑溜呀”，看那个包装，他就很认真看上面那个英文，说，这是运到美国去的啊？我跟他介绍，说，是，这个都是运到美国去的。他都是非常仔细来看这些东西。

　　记：你感觉他是抱着观察的心态来的。

　　袁：对，当时他看完了深圳再到这里(蛇口)来，这里经过六年的发展，已经有了一点点工厂，虽然不是很多，当时的数字是50多个工厂，14个已经有了赢利，他听了都很认真，当时我汇报的时候，是在七层大楼上的，我就告诉他我们建了一个港口、码头，跟香港通航，4000吨的邮轮都可以靠岸。将来还可以通到外国去，“哎，你们还搞港口？”他就站起来，很高兴顺着窗口朝外看。当时他可以从窗口看到海。

　　小平肯定了我们的口号

　　记：你留意到他的情绪很高？

　　袁：他只说很对，很好。我提到了我们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刚刚说完，邓榕就喊了，我们在路上看到了！

　　记：当时您为什么要提到这句话呢？

　　袁：因为当时有人反对啊！什么意思啊，又要钱又要命。有人对这句话是有意见的，袁庚为什么要把这个又要钱又要命的标牌放在马路上呢？不过当时我没有跟他讲，这个口号有不同的看法。

　　记：袁老您是不是当时也想把这句口号告诉邓小平，让他来看看这句话到底妥不妥呢？

　　袁：也有这一层意思。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我当时谈到这整个工业区发展的过程，为什么要讲到“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呢？我们倡导的就是追求效率，一分一秒不要放过才行。这两句口号要求工业区的每个领导，每个工人应该都是这样做才行。邓榕说，我们在路上看到了，邓小平就说，很对。

　　记：您肯定当时也很高兴。

　　袁：当然，尤其是这个口号，当时争论是很厉害的。到海上世界的时候，他在那里午休一下，吃午饭，他就喝了三杯茅台，他女儿邓榕把他酒杯夺过去了(笑)。

　　记：喝酒代表他很高兴。

　　袁：是呀，我们就(从船上)下来送他到码头坐船到珠海去，哇，当时整个海上世界，人全满了。

　　记：大家都来看邓小平。

　　袁：来看的！我们坐车送他去码头坐船的时候，车都没有办法开，四周的人群都到车窗户外面来看，恐怕有上万人。

　　记：这个场景你记忆很深刻。

　　袁：太深刻了。(笑)车子慢慢开，有一个警卫就说“开快点”，如果开快了，外面的人碰到怎么办？我就说，大家都来看邓大人的嘛，是不是让梁湘市长调解一下，梁湘说，开慢点吧！邓榕就说，袁叔叔，你这么滑头呀，车开快开慢自己不敢负责任，还要问市长。大家哈哈大笑。车子就慢慢开。

　　小平是不随便讲话的人

　　记：邓小平给您留下的印象是怎么样的呢？

　　袁：这个人，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他不随便讲话，他要么就说好，要么就说对，他对蛇口的评价，是他回到北京之后，从北京传回来的。他回到中央才讲，“深圳发展很快，蛇口发展更快，为什么？因为给了他们一些权力，他们提出的口号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后来我们最早的那个标语1987年被拿到历史博物馆去了。

　　记：这才明确表示肯定。

　　袁：对，《人民日报》发表了他的这段话，后来到4月份，中央点名要我去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并让我在大会发言，我是临时才接到通知的，没有准备，后来的讲话稿被大会秘书记录下来才保留下来。我又见到了小平，但是开会有很多人，就没说多少话。

　　记：听说邓小平1992年南巡的时候，到深圳曾经表示过要见您。

　　袁：当时我在香港，不知道他来。当时他在深圳停留了很短的时间。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深圳了，后来才听说他说他想见我。

　　记：你怎么评价他呢？

　　袁：这个人，是个很聪明的人，很伟大。他当政的时候给中国做出的贡献是很大的。

　　我从香港学到很多东西

　　记：都说蛇口是中国开放的一个试管，袁老，您刚刚接手蛇口的时候文革刚刚结束，您怎么有胆量接过这个容易打碎的试管呢？

　　袁：文革过后，中国需要开放，我在香港这么多年接受了新鲜的东西，还有我已经感觉到中国的气候产生了一些变化，感觉到中央的态度是很积极的。

　　记：当时的招商局是个什么样子呢？

　　袁：自从李鸿章1872年创办招商局，到我1978年到任，已经是106年，第29代掌门人，我接手的时候，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后来到了香港一看，“恍然大悟”，(笑)106年来的很有名气的企业，李鸿章是洋务大臣啊，资产才有多少？1亿零300万。我走的时候，200多亿！

　　记：您刚才提到后来名扬中国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袁：我去了香港，受到了很大的教育。我1978年7月去香港了解情况，看到香港的情况，为什么香港会发展这么好？我去汇丰银行借了6500万买一栋楼，我跟楼主见面，先付2000万定金，那天正好是礼拜五下午三点钟，我们在律师楼里面签字，我把2000万支票交给他，一交给他，他跟两个助手马上就坐电梯下去走了，连手都没有跟我握，我后来听楼下我们的司机说才知道，楼下就停了两个车在等他们，他们下来马上车就开走了。为什么要两个车呢，说是怕其中一个路上出了故障耽误事情，他们拿到支票去哪了？他们去汇丰银行存款了。如果下午四点半之前存不完款，第二天就是礼拜六，周末两天加上周五就是三天没有利息。他们就为了这三天的利息争分夺秒。这不是时间就是金钱吗？

　　记：他们给您上了生动的一课。

　　袁：对，我的司机告诉我，当时的情形多么紧张！我深受震动，啊，香港是这样的啊。后来我回去看看我们招商局，他们把钱都是放在橱子里，不去存银行，他们说这样多方便啊，需要的时候打开柜门就可以拿到钱了。我一看，我们跟香港怎么距离这么大，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的思维，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口号改变我们以往的看法。

　　很遗憾当时胆子太小

　　记：那您觉得您主政蛇口的时候，有没有留下哪些遗憾的地方呢？比如说，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当时中央想给你整个南头半岛，你却只敢要了2平方公里的蛇口。

　　袁：愚蠢。当时有点傻。当时的考虑就说从钱来考虑。当时我们没有这么多钱来开发。开发一平方公里至少需要1000万，南头半岛47平方公里，需要的钱到哪里去找？向国家伸手是不可能的。

　　记：那你心里想要吗？

　　袁：想要，不敢要。我们财力不够，这是最根本的原因，而且，当时对于改革各种争议还很大，我们改革的范围越大，我怕受到的四周地区的非议也越大。

　　记：在今天看来，比蛇口工业区更成气候的还是因为拥有几个著名的股份公司，比如，赤湾港、中集集团、招商银行、平安保险等，都是从蛇口工业区诞生出来的，而您曾同时是这几家企业的董事长，这几家公司能够发展、做大的原因是什么？

　　袁：权力得不到监督最易产生腐败，民主监督的作用巨大。实行股份制，互相监督。这是非常好的做法。目前这几家企业的资产已远远超过招商局。几家企业能够发展起来，应该归功于引入股份制，没有来自各方面任何行政上的干预，算得上是国有企业股份制的成功模式。公司要想办得长久，实行股份制是可行的出路，各出资股东的目的就是实现利益最大化。

　　记：这三家企业是您的骄傲，现在他们都搬出了蛇口。

　　袁：企业越做越大，发展到一定程度走出去是件必然的事情，在不在蛇口并不重要。不过平安保险卖掉了，我很伤心。

　　不能夸大个人的作用

　　记：我很敬佩您的地方在于，你以前并没有做过太多经济工作，但是你却在蛇口创造了这样一个奇迹。

　　袁：(笑)别忘了我的工作是干什么的，我是做情报工作出身的……我最大的长处就是我会用我的大脑分析来自不同方向的信息，得到正确的结论。情报工作给了我非常大的益处。

　　记：您1992年离任后，留下身价200亿元的蛇口工业区及几个著名的股份制公司，但您自己并没有得到什么巨大报酬。

　　袁：对于人来说，其实慢慢都会明白，人生不过百年，在历史中就像很小很小的一个小蚂蚁。总的来说，我们这一代人想得比较简单，对金钱的欲望不太大，能够给后人留下一些财富是自己一生的幸事。也不能夸大个人的作用，没有改革开放，蛇口这样的一个体制是不可能成功的。我正好是碰上了这么一个时机，碰上了邓小平这样的一批国家领导人，国家把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可以说，机遇选择了我，我抓住了机遇。

　　记：您自己觉得这一生遗憾多吗？

　　袁：对我自己所做的来说，我觉得我该做的，我能做的都做了。这一生也是了无遗憾了。

　　人物档案

　　袁庚，1917年4月生于广东宝安，1939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冬加入东江纵队；1945年，以上校军衔赴香港与英国海军元帅夏悫少将负责日本军队受降事宜的谈判，并成为中共驻香港办事处第一任主任。这个办事处即后来新华社香港分社的前身。

　　1950年，随中国军事顾问团赴越南，成为胡志明主席的情报、炮兵顾问；1963年4月，参与破获国民党特务刺杀刘少奇的“湘江案”；1968年4月，经康生批准被捕入狱，5年后，经周恩来亲自过问，得以获释出狱。

　　1978年10月，出任香港招商局的第29代“掌门”，同年向中央建议兴办蛇口工业区；1979年7月20日，蛇口工业区正式运作；1992年，离休。

　　2003年7月，被香港特区政府授予“金紫荆星章”，获勋20人中，只有他一人来自内地；10月，被上海方面授予“中国改革之星”称号。

　　A10－A11版采写：本报记者　姜英爽

　　图：

　　蛇口“拓荒者”袁庚笑容可掬地接受本报记者专访，盛赞小平给蛇口带来的机遇。

　　本报记者　孙涛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