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住在中国的鞋都温州，今年九十四岁。因为三寸金莲的小脚，因此为买不到一双合脚的鞋而发愁。

　　我们在国外，希望在小孩子的鞋店里能找到适合外婆的鞋，但往往寄去的鞋，都不理想。同时，我们也托国内的朋友，在中国的其它城市代为寻找，但国内鞋店，早就不生产包脚的小鞋。就连外婆原来的鞋匠，也改了行业。传来的消息，往往使外婆失望。

　　“物以稀为贵”，我称外婆的脚是古董。

　　玻璃碎缠脚

　　美的观念随着时代而改变。封建社会以小脚为荣，无论是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都把一双好好的脚裹成畸形，谁的脚小谁美丽。祖祖辈辈的妇女，谁都不愿意受这无名包脚的苦，但谁也逃脱不了包脚的命运，改变不了这个陈规滥调。一代接一代地流传，保留这落后的传统、无知的习俗。为了这双三寸小脚，一代接一代地折磨着自己的亲骨肉。

　　外婆的小脚是封建社会的“遗产”。也不知道是哪个时代哪个中国人，想出的馊主意，摧残着中国妇女健康的双脚，弄出这“走不动裙，笑不露齿”的封建规条。在我们看来，包脚和非洲国家割掉女性的生殖器官外部一样残忍，一样愚蠢无知。

　　但在封建社会又有谁敢反对包脚，摆脱命运的安排呢？未懂事的外婆，五岁时就在她母亲的安排下，开始了包脚。好好的一双健康的脚，用敲碎的玻璃渣和碎碗片放在布内，紧紧地缠在脚上，割破了鲜嫩的皮肤，女孩子的泪，撕心的求援声，都不能使最慈祥的母亲心慈手软。

　　沁出的鲜血把布都染红，日夜的泪流干了，脚上的血都粘在这又长又臭的缠脚布上。脚烂了，伤口长出脓和血水，直到结疤。这双怪怪的脚，永远长不大，成为定了型的三角形的小脚。

　　人们称它是“三寸金莲”，还美丽呢！今天人们决不会去欣赏小脚，人们形容那长篇的空洞的演讲，是老太太的缠脚布，又长又臭。

　　扫文盲学写名

　　辛亥革命，孙中山先生领导中国人民起来革命，是他解放了妇女，从此中国妇女再也不用受包脚的苦。外婆经常说：“你们真幸福，不再受苦受难，大脚走路，做事多方便。”

　　外婆信佛，每逢初一、十五吃素念经。外婆没有读过书，但金刚经她都能整部背下来。在扫除文盲时，外婆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赵月华”。在家里，外婆叫松妹，因为她的哥哥就叫赵琴松。

　　赵琴松是温州著名的糕饼师傅，手艺超群，年年被评为温州市的先进工作者，照片登上了光荣榜。亲戚朋友见到外婆，总夸她有个好哥哥。舅公在每星期日来看望外婆和我们，他也是我们小孩子最受欢迎的人。每到周日我们起得特别早，也特别高兴，因为舅公要来。

　　舅公身材魁梧，红光满面，长得粗眉大眼，扁鼻子，大嘴巴。光光的大头，掉了头发，只剩边缘的一点点，像头上戴个圈。本来，我以为舅公可以节省了理发的钱，但妈妈说：“舅公最注意外表了，每周都要到理发馆去的。”

　　舅公不喜欢外公，说他像个姑娘，文质彬彬，总在房间里，画画写字。舅公的观点是：男人嘛，要到外面闯天下！

　　冒险制蛋糕

　　周日是我们家最热闹、最忙的一天。每周六晚上，我和妹妹帮妈妈把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和被单浸在水里，周日天未亮，我们起床把衣物擦上肥皂，刷干净。然后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洗。因为那时河边人少，那里的水又深又清洁。

　　当天亮时，河边来了许多人，我们的衣物也都洗完了。抬着衣物回家，迎着曙光，心情特别开朗。当我们在门口晒衣服时，就会远远地看到外婆，迈着艰难的步履向家走来，她提着满篮子的肉和新鲜蔬菜，瓜果食物。妈妈会说：“赶快跑，把外婆手上的篮子接过来。”

　　外婆也只能在周日见到舅公，他们兄妹拉拉家常，说说话。平常他们各上各的班，各忙各的家。舅公来时都会带着各种各样的糕饼来，绿豆糕、芙蓉糖、冻米糖、芝麻片、香糕、蛋糕等。

　　就是文化革命中，武斗期间，各行各业都停工停产，商店里的橱窗都空了，舅公也会冒着枪林弹雨把自己做的蛋糕，送给我们。邻居的小孩，非常羡慕我们，有时候，我们也会分点给他们尝尝。因此每每舅公来，孩子们先看到了，都会跑来通风报信，奔走相告。

　　舅公总带来新闻和他听到的好消息。他不像外公那样，有讲不完、听不厌的故事，他只会重重复复地讲二个故事，一个是“时运不济，铜钱变柿蒂。”还有一个是“算命先生算命”。

　　至今，我都可以完整无缺地把他讲的故事背出来。虽然我们听了好多次舅公讲的故事，但邻居的孩子们每次围着舅公，要他讲故事。我们家的老太太(外公的母亲)讲：“琴松，孩子头，蛤蟆队儿来讲古了，家里热闹了。”

　　常跌倒骨折

　　晚年的外婆发胖了，上头重，下头轻，一不留神就摔跤，身上、脚上青一块紫一块是常有的事。妈妈说，有一次，外婆跟佛友到庙里烧香，庙的门槛很高，一不留神，外婆四肢朝天，头上倒个大窟窿，鲜血直流，把佛友们吓坏了，口里念“阿弥陀佛”，不知所措。

　　庙里人也慌了，急中生智，马上抓起一大把香灰把伤口堵上，总算把血止住。好长时间外婆包着个头，肿着个脸。妈妈担心她的头会发炎，找医生上门看病，从此再也不让她单独出门拜佛，找个人专门陪伴。

　　跌倒骨折是外婆常有的事。这双小小的脚，真害苦了她。她每次从医院医治好骨折，跟医生说“再见”！回家。但过不了多久，又是哪里碰伤或骨折，回来“再见”医生。

　　看来“再见”二字，不适合外婆对医生说的话，她最好说：“拜拜”。医生说：“外婆很坚强，生命力很强，骨头复合很快。”为了安全起见，外婆又多加了一只脚，那是一根离不开的拐杖。

　　小脚登长城

　　八十岁那年，外婆在妹妹的陪同下到过北京，她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孟姜女哭长城”的万里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八十高寿的外婆，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登上万里长城。

　　巍巍长城，雄伟壮丽，像条龙盘旋在山顶上。外婆高兴得像个孩子，在长城上来回走。忘了自己的小脚，挺起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抚摸着城墙，遥望着远方。

　　妹妹说：“外婆你今天做了好汉！”中国的首都北京天安门、故宫，外婆都一一游览。外婆这次大开了眼界。她从温州坐了大轮船，看到了真正的大海；又从上海乘火车到北京；在北京坐汽车去游览。

　　白天外婆坚持自己走路，小脚颠颠簸簸地艰难前进。一回到旅馆，她都满脸汗水，疼痛不已。妹妹用热水给她泡脚，又请扬州师傅给她修脚。人们都围着看外婆的小脚，像观察艺术品，也觉得不可思议。

　　外婆说：“这都是菩萨保佑我，不然这双脚怎能上得了山，能走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吗？”

　　今年外婆发愁了，挪威政府批准她来旅游。她的鞋早就旧了，到处没办法买到她适合的鞋，出远门、坐飞机，哪能让脚出丑？

　　鞋都温州就是不生产外婆的鞋，也没有人愿意手工做鞋。外婆带上老花眼镜，自己动手做起了鞋帮。她自言自语地说：“年纪大了，眼花了，手也不听使唤，没力气了。”她唠叨着。

　　我想了个办法，带外婆到儿童商店去逛逛，但鞋背不是太低就是穿不进去。老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带外婆到了上海，总算在第一百货商店的儿童部，找到了一双外婆可以穿的鞋。

　　外婆的小脚，千辛万苦地走了几十年。外婆将要用这双小脚走出亚洲，奔向世界！

　　文章来源：香港《文汇报》 文/金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