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李商隐的诗，仿佛深红的洒金笺上用淡墨写出的篆字，华丽，曲折，但骨子里透着股风流云散的气息。又像冬夜温着的一盅黄酒，酒盅热了，但酒还冷到唇齿。

　　他的诗常常被人认为难懂———我看难懂的不是他的诗，而是后人的校注笺评———《锦瑟》尤其如此。李商隐有个绰号，叫“獭祭鱼”，说他写作时喜欢搜翻书册。但我并不觉得他掉书袋。掉书袋是宋朝诗人的事。中国传统诗歌的创造过程在唐朝结束，宋朝是一个诗歌研究过程的开始，掉书袋就难免了。不必握紧李商隐诗中的典故，放开来可能更好———他的用典，有时候像奠基石，有时候像跳板，更多只像是完成某种仪式。最后的结果，是他和盘托出的具有渗透性的氛围：饱满着的一首诗的诗意！

　　一颗硬糖般的典故在李商隐上颚融化，留下接近抽象甜味的雪泥鸿爪。他的诗，是记忆，或者说是对记忆的摹仿，或者说是对记忆的淹没———他情感的个人记忆淹没了典故的公众记忆，这是李商隐诗最有力量的地方。典故不重要了。

　　据说身怀“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内家工夫的黄庭坚，见了《锦瑟》，竟也不明其意无从下手，就去请教他的老师苏东坡。苏东坡大谈了一阵瑟，说其声适怨清和。有点言不及义。《锦瑟》历来众说纷纭，还有人把“锦瑟”推测为豪门名媛的名字，就缘于死抠典故。因为“望帝”有私通的“史实”，就往这条路上赶了。但我一直认为它是很简单的一首诗，中间两联甚至可说是陈词滥调。只是这陈词滥调被李商隐表达得华丽而又曲折，于是平添神奇的色彩。《周礼》言“绘文如锦者曰锦瑟”，锦瑟，在我看来无非是诗人自比，也是对自己才华的欣赏，不无自恋。抓住诗人自比这点，就伸出了弹响《锦瑟》的手指———它是诗人诗意的自传，也是一个末世文人失意的自画像：

　　首联讲忽忽人老，追忆平生。颔联讲出世不成，入世也难。颈联讲情感泡汤，富贵烟灭。尾联讲思来想去，终是惆怅。

　　我爱尾联，最是人情世故，像根蜡烛所划出的光圈，被他罩进去了。中国的传统诗歌，说到底就是人情世故的艺术。这是大境界。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4年08月30日 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