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华与时代

　　我的二姐今年七十多岁了，前不久寄来若干篇她写的随笔，主要是对童年生活回忆，意在给我写小说当素材。我读下来，很是惊讶：她的文笔竟然如此流畅自然，且饱含深情。文中欢乐处，让我心神向往，读到伤心时，我几乎流下泪来。放下稿子，我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二姐当年要是搞文学，一准也应是能写成的。

　　我的老家在辽宁盖平（现盖州），半平原半山地，早年盛产苹果，说来也算是较富庶的地方。我父亲和叔叔都从小在外“住地方”，即在商号学徒，现在该叫打工吧，以挣钱养家。父亲只是过年才回来，平时家中是奶奶爷爷带着几房媳妇过日子。二姐写道：“到了冬天，天黑得早，母亲和三婶晚上要带灯做针线活，干得手乏了，口干了，就吃酸菜靠近菜心的酸菜帮儿。我觉少睡不着，就躺在炕上也跟大人学着吃。那酸菜帮有点半透明，浅绿玻璃似的，水灵灵，吃到嘴里又脆又酸又凉，咽一口浑身就舒坦得要苏苏一下……现在孩子们听了一定认为是瞎说，说得也对，如今有各种各样的水果，还有谁去吃酸菜帮呢。但那时只有到了过年才有些冻梨、橘子，而且分给每个小孩也是有数的。”

　　我是后来在天津出生的，四位隔辈老人都未见过。二姐则见过且有印象，她写我奶奶：“人不黑，圆脸，小脚，是挺胖的老人。奶奶喜欢男孩，母亲第一胎生下大姐，奶奶就有点不高兴。我（二姐）出生时是‘草迷’（窒息），没气。奶奶就隔着窗说，又是个丫头？我们不要了。接生婆把我拿到院里，头朝下提着两脚，冲着太阳就拍，拍了一会竟把我给拍活了。奶奶说又活了呀？那就养着吧……”二姐写姥爷，是这样的：“我们家搬到四平时，东北已被日本占领，生活很不好过。姥爷来过一次，那时他已生病，脸色蜡黄。临走时，母亲给他带上两条煎熟的黄花鱼。送他到大门时，他回头久久看着我们不愿离去。那一刻，我看到了他浑浊痴呆和有些无助的目光。随后，他那矮小的身子，就在四平空旷、又有些荒凉的路上慢慢走远了。”

　　当然，二姐也写出她特别欢乐的时刻，那是随母亲回姥姥家：“有一年杏熟的时候，母亲带我们去了姥姥家。一大早，姥姥家来了一辆大车，母亲告诉说这车是借的。在大车板上铺上棉被，我们坐上去，心里都特别高兴。那大车轱辘是木头的，外面箍着一圈厚铁皮，格噔噔走得很慢……进了山里，岩石是土红与黄白相间的颜色，路一边是山，另一边是漫坡的庄稼。我们很想跟母亲说话，但母亲没话。我凝望着远方朦胧起伏的群山，感到惊讶和神奇。不知道太阳为何不能同时把所有的山照亮，而总是有明有暗的……姥姥家在山里，狼很多，经常窜到村里来。为了保住自家的猪，就在猪圈上面放一个铁筒，里面系上个东西。只要铁筒一摇，就会发出响声。还可以用一条很长的绳子，一直拉到住屋，窗户上捅个眼儿，就拉到屋里。到了夜里，躺在炕上就能拉响铁筒……在姥姥家的那个夏天，我整天在山坡地和田里疯跑。回来奶奶就生气了，说咋把孩子晒得这么黑。母亲说自从那次去姥姥家晒黑后，我的脸就没变过来，一直黑到大，现在更黑了，老了。”

　　二姐是1951年参加工作的，一直在机关当干部，做过多年档案工作。他们那一代人，无论行动还是思想，都是极守纪律的。恐怕即使自己明明有些爱好和特长，也在领导和同志们的规劝下放弃了。说来那是个不允许有个性的时代，个人的才华很难有发挥的机会。如果顽固坚持了，挨批评是小事，恐怕还要犯“错误”。这就可以理解为何如今一些老年大学里出了许多白发人才，细问，方知多是年轻就有那方面的特长，只可惜被压抑了几十年。

　　我们老三届出了一批作家，据我所知，这些人当初念书或参加工作，都是有点个性的，多属于“不务正业”乃至行事不多思量不考虑影响者。我分析可能有误：不少当班干部的同学，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都是中规中矩的好干部好工人。而后来成了企业家或做成大生意的，却多是班里比较调皮的学生。如此说绝非赞扬不守纪律也不是说当班干部的没有能力，实在是他们身上的棱角一点点被磨平了，他们更习惯在上级下发的一个个任务中展现自我，一旦让他自己做主，反倒没了主张。这也不能怪他们，其实退回些年，上面考查干部时，就常把办公室夜里灯亮不亮与是否兢兢业业连在一起，而干得究竟如何，就是另一回事了。至于说被考查者工作之外有独特的爱好，如爱写作爱画画爱写诗，肯定会成为一个个问题，影响了提拔使用。

　　如今的时代，是激励人才辈出的时代。一个人能赶上这个时代，真乃三生有幸。今夏在北戴河与王蒙先生闲聊，当时正看了其夫人方蕤女士写的《我的先生王蒙》，便极佩服方女士的豪侠之气：一家人都在北京，说去新疆就去新疆。到了乌鲁木齐，本来已安顿，说去伊犁，就去伊犁。那可不是今日的旅游，而是全家老小的命运的搬迁，天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重返京华。想一想，这一切其实都源于那个年代不容王蒙有那样的才华。而有才华的王蒙又恰恰能在那时顽强地坚持，这才终于保住了自己的个性与才华，尔后有了三中全会，他才如鱼得水佳作迭出。

　　当今讲人才强国，给有才华的人创造了极好的机会。但再好的机会，也离不开个人的努力与勤奋。当年我们知青相互串换书看，时间最长也就是一宿。一宿看一本《说唐》，一宿看一本《复活》，天亮就得还书，接着就下地干活。今天差不多家家都有些书，但往往又少了些读书的渴望。我的一个朋友原写诗，很有才气。后来开饭店成了老板。他家几套房子连在一起，大书房阔气得很。有一次他很感慨地说，也怪，当初把稿纸放在膝盖上就能写出来，现在电脑都换好几台了，肚子里咋没词了呢。当然，这种例子只是一种倾向，更多的是许多人才在当今时代脱颖而出，甚至潜藏在老年人身上的才华也喷发出来。这就让我们这些过来人为当今的年轻人高兴，同时也愿意提醒他们要珍惜时光，勤于学习，勤于实践，展现自己的才华，服务于这个千载难遇的时代。这也是读了二姐写的东西之后，让我得到的另一些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