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只羊

　　它是一只普通的绵羊,公的,我父亲花20块钱把它从集市上牵回来后,它就钻进了柴火堆里,仿佛害羞。我放学回到家,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拽出来。它浑身脏得厉害,高不及我的膝盖,一副可怜巴巴样子。父亲说,这样的羊产毛多。

　　买一只羊养着是母亲的主意。这种被当地人称作“蒙古羊”的绵羊每年可以剪两次羊毛,拿到公社土产店卖掉,我半年的学费便有了着落,否则我上学就成了问题。买一只母羊更好,还可以生小羊,但需要30元钱,家里拿不出。

　　从此,饲养这只羊便成了我上课之余最重要的任务。下午放学后,我挎上草筐,到野外的大田里割草,天黑以后才背着好大一筐青草回家,小小的身躯埋在青草里,从远处看,不是我在走,而是青草在走。汗水和草汁混合在一起,周身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我至今仍然对青草的气息情有独钟,想必就是那时留下的印迹。因为有了生活的目标,我并不感到委屈。有时,我把它牵到田间地头,它吃它的,我割我的。羊嘴舔食草茬的声音简直悦耳极了,清脆柔和,平静自然,富有节奏感和金属质感,真是韵味无穷。后来我听一些歌星唱歌,总感到他(她)们唱出的歌甚至不及羊吃草的声音。割累了,我索性躺在田埂上小憩片刻。夕阳西下,遍地生晖,故乡的原野明净无边,我的脑子里充塞了乱麻般的思想,仿佛哲人在思索未来。乡村少年许许多多的梦想就是这时候形成的。思虑一番,脑子渐渐空了,猛一抬头,发现它正站在不远处,披一身霞光,仿佛一件出土文物。它一边反刍一边默默注视着我,目光温顺而机警,宛若一个真正的智者,许多道理就在那眼神里包容着呢。我想,做一只羊也不错,吃饱了就知足了。

　　渐渐地它长高了,头上伸出两只螺旋状的角。转过年来,春暖花开,它身上的毛也厚实了。剪羊毛那天,母亲在地上铺一块包袱皮,让它躺下,吩咐父亲和我每人捺住两只羊腿,防止它反抗。母亲挥动王麻子剪刀,剪刀发出镰刀刈麦般的嚓嚓声,一团团细羊毛从它身上飘落,宛若云团划过天空。在这个富有诗意的过程中,它一点都不挣扎,神情庄严而肃穆,目光专注而纯净,眼角还挂着两滴清泪,嘴唇嚅动着,仿佛在说,这是我应该奉献的。对于我来说,这个时刻也是兴奋得不行,因为羊毛就是课本,就是纸和笔呀!终于剪完了,它摇晃着站起来,像脱去一身破旧的棉衣,整个变小了,显得利索干净了,我记得那天正赶上村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结婚,新郎官一脸喜气在街上窜,可我觉得我的羊比他漂亮多了。

　　在我的少年时代,剪羊毛时的那几个瞬间是幸福的,珍贵的,难忘的,类似这样的幸福场面并不多见。我到公社上高中的那年秋天,那只在我家居住了4年多的绵羊突然死了————赶上秋收,家人一整天都在地里忙,饿急了的它挣脱绳索,吞吃了大量青苞米,结果硬是给撑死了。羊是食草动物,贪不得粮食的,它的死给我们全家带来一片悲伤之气。第二天我从学校赶回来后,母亲端出一块煮熟的羊肉让我吃,尽管我馋得要死,但我还是忍住了。而且从那以后,闻到羊腥气我就反胃。

　　二十多年过去,我一直无法忘怀那只无名的绵羊。后来的岁月里,我一直不喜欢饲养什么猫呀狗呀的动物,或许正是它的死给我造成了心灵阴影。我甚至觉得,它影响了我的性格形成,我身上某些优秀的品质绝对与它有关,而我身上的某些劣根性却与它无关。一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它。它来到我的床头,静静地望着我,目光依然纯净,依然温顺,含着期待和勉励……

　　作者：陶纯　来源：贵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