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重现散文正统

　　“饮食男女”重现散文正统

　　专栏作家沈宏非的文字为当代散文写作提供了新的路径

　　深度理解

　　李怀宇(本报书评人)

　　索尔仁尼琴的小说《癌病房》里有一个患者说道：“缺一条腿根本谈不上生活。”那么，生来无腿的鱼类是否就应算是“缺了两条腿的根本谈不上美味”呢？……没腿的生物可能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李渔论尽了美妇的面发手足，惟独不提美腿，何也？我认为主要是因为腿藏在裙子里无法引发视觉冲击的缘故。看不见的腿在功能上比看不见的手更为强大，而没腿可能就是美腿的至高境界，此即南派功夫里的“佛山无影脚”是也。

　　——沈宏非：《有一腿》

　　深得传统的精髓

　　专栏文化重出内地的纸上江湖，一时间高手辈出，而沈宏非声名鹊起，绝非偶然。在文人机会均等的时代，沈宏非的才气和运气再好，想独树一帜也非下苦功不可。董桥写过，同是写专栏，《国际先驱论坛报》的名笔戴夫·巴利早上六点闹钟一响，要赖床四小时想题目，剪趾甲迎接文思，还让研究助理提供资料，最后只需写800字的文章。我的印象里，沈宏非在某一次访谈中，也流露过对此等生活状态的羡慕之情。

　　苦是苦，但沈宏非还是幸福的。饮食男女，本来便是闲人之所忙而忙人之所闲的话题，没有悠然自得的心态，哪里写得出来？沈宏非今时今日的生活状态，让人浮想联翩：前生便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他老家上海的文化人，同时为几份市民报章写稿，闲来约三五好友吃饭聊天，席上饮食男女的谈资，便成了文章的素材。话说某次，沈与一帮男女共赴上海某酒楼，席间最后一道菜自然是沈大力倡导的大闸蟹。某女因怕过敏，对身边的沈说：“我只吃蟹腿就行了。”沈义不容辞地说：“好啊，那么你现在就把身子给我吧！”——这自然是网友的调侃，却有几分神似。

　　沈宏非的写食文章，有人称为“开一代风气之先”，也能自圆其说。但综观写食散文的发展史，他的文字渊源便一一明了：袁枚的《随园食单》和李渔的《闲情偶寄》，他一定烂熟于胸；梁实秋与张爱玲的文章，他不止一次引用过；台湾唐鲁孙与香港蔡澜的名字，时常在他的文章里闪烁。他深得传统的精髓，又佐以网络笑话、地方风味、海外信息等新元素，在自己的文字天地一次次重新煎熬，像一个不甘平庸的厨师，创出一道道推陈出新的佳肴。

　　一直在文体上拓疆

　　在近一个世纪的中国散文史上，写食散文的命运独特。前五十年，战乱与饥荒不断，像林语堂与梁实秋式的文字不过惊鸿一瞥，毕竟与时代最强音不协调。风云变幻之后，率先把写食传统发扬光大的地方应该是台湾，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功不可没，台湾曾评过数十年来最有影响力的散文，梁实秋此书名列第一。“旗人里的奇人”唐鲁孙所写的多是早年在北平美食的旧事，《天下味》真是妙品。学者逯耀东则在大学里开设“中国饮食史”、“饮食与文化”、“饮食与文学”的课程，又出版《肚大能容》，把饮食上升到近乎学术的地位。家庭主妇刘枋的《吃的艺术》，走的是家常的路子，语言平白，清清楚楚记下做菜的每一个步骤，是实用派。散文家林文月又能做又能写，《饮膳札记》用的是文学的语言，她的老友董桥的《酒肉岁月太匆匆》一文，深情地回忆了品尝林氏美食的好时光，让人神往。

　　台湾人中颇有意思的是薛兴国，他在台湾最出名的是“曾代古龙写小说”，到香港从事新闻工作后，却以《吃一碗文化》名世。而香港写食名气最大的蔡澜，有人觉得他俗，但他的长处正是俗中求真，蔡澜之才，绝非独沽“吃喝”一味。后进的李纯恩，才华也不止于写食，只不过蔡澜和他先后主持的电视节目《蔡澜叹世界》和《名人蒲点食名菜》，影响力实在太大了。美食家唯灵在《唯灵食趣》中展现了不少真才实学，可惜他的文章才气不足。元朗大荣华酒楼的大厨梁文韬就更不会写文章了，但他的围村菜精彩得不得了。

　　从台港屈指数来，中文写食文章与中国菜系一样丰富多彩，那么，沈宏非在内地文坛所做的贡献，便可以有一个更为清楚的判断了。在内地，前有汪曾祺、王世襄等大家，后来者无数，但“承前启后”之说，沈宏非担当得起！写食内容百变不离其宗，难得的是，他几年来一直在文体上拓疆，甚至能让人读几句便知是“沈宏非体”。作文至此，夫复何求？“是多少年多少年的历史，才产生一点传统；多少年多少年的传统才产生一点风格。”从这点上讲，沈宏非是幸福的，他的操劳是有所值的。

　　游戏的技巧更娴熟了

　　现在来谈谈这本沈宏非的新书《饮食男女》，相对于《写食主义》和《食相报告》，这本书是沈宏非的求变之作。只看书名，“饮食”之外，他的笔触更伸向了“男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个题目，写上几十年也有数量保证，但要写出新意来，非花心血不可。就文风而言，沈宏非已无太大的突破，但就游戏的技巧而言，则更娴熟了。

　　《饮食男女》中有三点凸现“沈宏非体”的特色。

　　一是标题，沈氏常有神来之笔。《早餐你早》、《安能辨我食雌雄》、《和猪油偷情》、《腰有腰的花》、《惹火尤物》、《霸王别鸡》、《一条菜》、《朽木怀了孕》、《向左吃、向右吃》，可不是随随便便想出来，要有才气，更要有幽默感。如果要举“沈宏非体”前三个优点的话，答案是：幽默，幽默，幽默。

　　二是引经据典地解构，沈氏深得“拿来主义”之妙。且看他如何《和猪油偷情》：“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温泉水滑洗凝脂’里的‘凝脂’，在以肥白为美的白居易时代，极有可能正是借自于猪油的通感。柏杨先生因而兴叹：‘凝脂，真不知白先生当初是怎么想出来的，仅此两个字就可以得诺贝尔奖。’据说，中国古代著名美女们身上的那些‘凝脂’及其保养，经常会用到以猪油配成的美容膏。”

　　三是时尚信息的整合，沈氏是当之无愧的“集大成者”。《听瓜子》中有一段：“冯巩和牛群过去一直是我喜欢的艺人，自从报纸上说，为了准备春节晚会，冯、牛二人每次都要备足70斤瓜子猛嗑，我就实在笑不出来了。两个大老爷们，嗑的什么瓜子，还不如抽烟算了。”

　　这三个特色，《写食主义》和《食相报告》中也有，只不过如今的标题更标新立异了，旁征博引更视野开阔了，信息整合的手段更高明了。玩文字至此，沈宏非已玩出门道了。但有一点不得不注意：个别文章水分多了。但愿是应付太多的专栏所致，其中甘苦，知者自会理解；怕的是年过不惑的沈宏非已经进入创作的更年期，如果是这样，就要好好食疗一番，给自己的笔进进补了。

　　图：

　　《饮食男女》，沈宏非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