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故居及其他

　　韩少华

　　一眼就看见那藤萝了，老而浓荫着，就那么葱葱郁郁，又依稀仿佛扑我而来。记得原有灰墙和大门楼，已拆除并展宽了，就凸出一个藤萝来———这就是纪晓岚故居了。

　　不知怎么回事，当初我只见过“富连成科班儿”，也就是民国三十五年，即1946年盛夏，上边的门牌像是虎坊桥四十五号，用阿拉伯字码标的。我却不懂什么叫做“纪昀”，什么叫做二百多年前曾是纪晓岚手植的紫藤萝，只记起夏天的富连成正有人排着两行队，一个个可都是秃小子，一律穿着浅蓝夏布大褂儿，脚下也一律是黑便鞋，从门坎进去了，却不见什么藤萝。

　　见纪晓岚故居的正屋里有一条中幅：画中人脱帽，整身，是清朝便服的模样。不觉有些向往了。想当年，老人家原就在这庭院里的紫藤萝架下品品茶，再琢磨些事，不是一件惬意的事么……哦，妻帮我买本《纪晓岚遗事》，留着回去看———不觉想起原来隔着诊所的虎坊桥小学来。这里，我曾念了六年书，也马上想起了迟天祥。

　　迟天祥跟我是小学同班，家就住在虎坊桥小学的斜对面儿，即纪晓岚故居的对面儿。他留寸头，白净脸儿，单眼皮儿，细长手，先天不足似的，总不爱说话。听母亲说，人家可是京戏世家———有位迟月亭，杨小楼的搭档，人也俊，长上《金钱豹》：杨扮金钱豹，迟扮孙悟空，二人打上下手。我就想，有位迟世恭，该是第五辈儿的了，那迟天祥会是他什么人？我私下跟他说：“那天大栅栏儿我在‘三庆戏院’看见迟世恭啦！”想瞧他怎么样，他却不说一句话……话说回来。就见纪晓岚故居后屋廊下，又有三间格局，还勾连着后边的屋子呢。我不由得崇敬、瞻仰着，心里却似乎只想着纪昀。妻帮我推近轮椅，在这雕花桌上瞅了半天：这就是《阅微草堂全集》了，就如同闻见了书的气息。徘徊良久，我自己也像动不得脚一样不想别的，只觉得睁大两眼，又想起迟天祥来。

　　小学教室的炉子算安上了，却没有煤。一下课我们男生就一窝蜂跑到北屋外去晒太阳，靠着背，跺着脚，可还是冷。只有迟天祥，从西台阶前正揣着袖。看我们呢，等春天来了，我又到了大栅栏儿“三庆”来，迷马连良，迷李盛汉，迷筱翠花儿，就连年轻的迟世恭也迷上啦。什么《捉放曹》，什么《打棍出箱》，我都看。到了夏初，我在学校就跟迟天祥说“又瞧见迟世恭啦”，想再看他有什么举动。他还是不说话。

　　告别了藤萝，我好像笑了笑。哦，那正是隆冬，放寒假的时候。似乎没有风，却干冷干冷的。

　　我大着胆子来这灰砖门楼，上前叩了门。门开了。是迟天祥。他没说话，让我进去。那天阳光还不错。等我进前院一看，竟扑脸儿一样，连哈气也没了。就瞧迟天祥让我坐下去。又见三间屋子虽不大，却暖着一个火炉子呢。两边墙壁都没挂京胡、二胡，一棵钉子也没见。靠后墙的长案上，有自鸣钟正“嘀嗒嘀嗒”地响着。案上摆着小花盆，青绿叶子衬托着五六朵水仙花儿，稀不稀罕！曾听父亲说，远在福建漳州就有水仙，可直到日本无条件投了降，通了铁路，水仙才能够运到北平来。扯远了，我就跟迟天祥说：“又瞅见迟世恭啦，昨儿唱《乌盆记》可……”迟天祥却皱着眉。定睛瞅着那纸天窗，还是不吭气。我再问他，他……只是起身了。临走前，感觉那些水仙花儿正有一股又一股的淡淡的香味儿似的……

　　回到家里我还是不安，给王金璐先生打个电话，是王先生接的，他说：“当时我在中华戏曲学校上学，是迟月亭老师的学生，我的恩师。还有迟金声，迟老师的儿子，在中央电视台上露过面儿。迟天祥么，你上小学的同伴儿，就是迟金声的儿子了。还有迟世恭，后来到了上海，是迟老师的侄子。当年迟老师给杨小楼傍过戏，像《金钱豹》就是。那时候迟老师已不大强了，我还瞧过他跟杨先生扮的《长坂坡》呢。杨扮赵云，迟老师扮文聘。文聘没多少活儿，可真能要起好儿来；像刘备骂完他，他唱‘羞得豪杰脸无光’，武场起‘四击头’就是一个抬腿、掏枪、蹦子，亮了相儿———能要下满堂彩来！”

　　明白了。可印象里还留着小时候的迟天祥。留寸头，白净脸，单眼皮，细长手，先天不足，不爱说话，还像定了格似的……

　　可如今，迟天祥到底在哪儿呢？

　　《人民日报》 (2004年09月30日 第十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