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章二读

　　素闻赫章有雄文两卷:一是被考古学界誉为夜郎青铜文化“殷墟”的可乐遗址,那里发现的古代墓葬以及大量出土的珍贵文物震动了全省乃至全国;二是被地理学家誉为“贵州屋脊”的小韭菜坪,那里海拔高度2900．6米,有全省最高的千亩石林和万亩草场。前者是古夜郎先民血汗和生命的悲壮书写,后者是大自然神来之笔的泼墨挥毫。前者标示着一种时间的幽邃深远,后者标示着一种空间的高峻壮阔。两卷雄文皆“赫”然成“章”,因此也很想找个机会去亲临拜读。

　　可乐乎，可叹乎

　　刚踏进赫章县可乐乡的土地,心弦就铿然有声。

　　最先撞击我记忆之门的,自然是那句无人不知的成语。说实话,我很难把以“自大”著称的夜郎王多同与眼前的这个平凡乡镇联系起来。为了“夜郎自大”这个不白之冤的封赠,贵州人曾普遍地懊恼过,沮丧过,愤慨过,辩白过,最后毅然发出长啸,凝成为一句“夜郎自强”的呐喊。然而可乐民众,这处极有可能就是夜郎故都之一的多同的后裔们,却以其言行告诉我,他们既没有为这顶帽子“可乐”过,也没有特别地为之“可悲”过,他们照样过着虽然辛劳、却也是缓慢前进着的日子,他们只是偶尔地把它当成一只别人抛来的绣球,在自己玩笑的嘴巴之间被扔来掷去。因而,漫长中虽失去了部分历史的厚重,却也获得了世俗的人性的轻松。可乐虽然被外界炒得沸沸扬扬,这里的黎明却仍是静悄悄地,环境幽美而平和。

　　可乐是乌蒙山区一块狭长、平缓、浩阔的坝子,四周有巍峨峰峦,交苍接黛,迤逦远去,近处是缓坡丘陵,小阜平岗,四畴庄稼。因我们来时还是早春天气,油菜花虽已黄了,但黄得并不张扬,杏花、樱桃花也渐次开了,但红白得也有些节制,青青豆麦才刚刚泛起浅涛细浪,微风一吹,有一种很好闻的淡淡的清香。潺暖于大坝中间的可乐河,此时也内敛成娟秀一脉,献给游人的只是毫无夸饰的低吟轻唱……一切都须再过些时日,这里才会繁花似锦,引来蝶乱蜂忙。

　　那个两千多年前,号称拥精兵十万,敢问“汉孰与我大”的夜郎王国何在?那座在彝族文献中被称为“柯洛倮姆”的西南大城何在?那些宏富的夜郎文化遗存何在……叩问悠悠岁月,叩问大地长天,拜访专家学者,拜访民众乡亲,我才约略知道———

　　它的某些章节,已被翻译成了半空中的诡谲云海。可乐云海是赫章驰名景观,它与别处云海一样,也都是风起云涌,但不一定都是风流云散。可乐的云雾积攒得太沉实,太沧桑,一般的风力撼不动它。它常把一叠叠泛黄的线装书页,搭在东边的岗峦上晾晒,又把一队队银白色的千军万马,埋伏在西边的山梁间待命。它就这样地老天荒地守护着,给下面平阔的坝子留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遗著的某些片断,已经披露于乡里民间。那些曾随处可见的、至今仍镶嵌在民居土墙上的秦砖汉瓦,那些匍匐在猪圈边————匍匐在全国著名畜产“可乐猪”的猪圈边冥想着心事的陶器碎片,那些曾在孩子们手上被反复摩挲过、嬉戏过的古币铜饰……都是古代派来的使者,历史捎来的名片,它们一不小心流落民间,就只好转换角色,调整心态,把自己融进了鸡鸣犬吠、薪火炊烟的琐屑的日子中。

　　遗著的某些回目,已经公布于庄稼地头。那坝子内兀立的点将台,如硕大铜鼓化成,凛凛然似乎仍能呼风唤雨;那层层环绕的演武坪,既酷似现代体育馆,又若巨型铜釜满贮着往古的豪情;还有活跃在民众口头上的“石嘴”、“众龟来朝”等有声有色的传说……既是乡人驰骋尚武想象、诠释“王者之气”、演绎英雄梦的竞技场,也很容易把我们这些参观者带入幻想之中,以至让自己成为某个苍茫演义中的一个情节或一个词条,从而生出诸如“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之类的感慨和浩叹。

　　更多的内容还是被封存于地下。可乐多年发掘的古墓葬已达380余座,已经出土的包括兵器类、生产类、生活类等青铜器文物,铁器文物,陶器、玉器类文物,已达数千件之多,但这些毕竟还只是一小部分。即便是这一小部分,也够许多人终生为之研究和评说了。令我惊异的是,以可乐河为界,其东南岸遗址,密集分布的是战国至秦汉时期夜郎土著民族的墓葬,其西北岸遗址,错落分布的则是秦汉时期外来的汉民族的墓葬。两类墓葬同系一水,隔河相望,彼此相邻而不混杂,互有冲突而又交流。可乐河不是“楚河”,两岸却如“汉界”,这里面有太多的历史文化信息需要打捞,有太多的头绪需要清理,有太多的疑团需要破译。因而我徜徉在河边,想象着青青豆麦、黄黄油菜花下面那盘两千多年前没有下完的棋,想象着墓主人生前既有刀光剑影相向、蒺藜弓矢相加的“武棋”,也有彼此商贸互市、和平礼尚往来的“文棋”……无论是武棋还是文棋,我耳畔总觉得仍有投子之声,隐隐然从地底传来……

　　当晚借宿于可乐镇上,我们好几个人都失眠了。一如在巨大的磁场上流连,敏感的心灵不能不反应强烈。我推窗望去,无眠的还有可乐河水,它从岁月深处走来,又向时间深处走去。它在沉沉夜色中正与岸边柳树轻轻耳语。坝子不远处,它将与麻腮河汇合而成为乌江北源之一,从那里出发,它就会开始它的千里跋涉,把夜郎故地上的信息带入长江,传到四面八方。

　　陪着守夜的,还有镇街上的路灯,旅馆里的电视,隔壁房间的断断续续的麻将声……和我们一样,大家都是由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当代“夜郎”。

　　石的幽梦，火的激情

　　游赫章县洛布石林,是一次阴差阳错的误读,绝妙的误读。伴我们同行的,是未曾料到的大雾、冻雨、冰雪、寒风。

　　也许是选错了旅伴所致。旅伴是乍暖还寒、阴晴不定的早春二月,这季节,一脚已跨进尚不结实的新春之门,一脚还停留在去岁的残冬里。结果,旅伴成了导游,它愿意让你看什么,你就只能游览什么。

　　于是,我们一到珠市乡便受到了漫天大雾的密切关注,还被夹着冻雨、碎雪的高原劲风猛亲了一阵,使你知道啥叫“寒烟荒雾锁关山”,啥叫“风头如刀面如割”……这样,我们也就不能冒险攀登海拔2900．6米的小韭菜坪峰顶,而只能滞留在2600米处的洛布石林了。也就是说,不能登上“贵州屋脊”,只能在“贵州屋檐”一带“作壁上观”了。不想如此一来,反倒成全了我们,让我们读到了一卷平时未曾见过的冰雪奇石图。

　　洛布石林斜斜地挂在韭菜坪一侧的缓坡上,占地约6平方公里,它又名夜郎石林,旁边是万亩草场,原始、粗犷、本色,乃是其魅力所在。这魅力,在冰雪的导演下,现在又有了晴日少有的奇幻。

　　“盆景区”的岩石不算高大,经历却很曲折,那树丛,那草莽,那藤蔓,总与石头相缠相绕,不离不弃,让人分不清谁是主语,谁是谓语,谁是房东,谁是宾客。此时,野草早已萌动了春意,树枝上挑起的一枚枚春梦已经半醒成了骨朵,但经冷雨那么一浇,也就不能不被再盖上冰被,那梦,也就只好仍旧半醒半睡地朦胧做着。

　　原来铁青的石头,赭黑的石头,已被涂抹了一层粉白,但粉白得有些暧昧,暧昧在寒风中,沉浮在雾气里。原来棱角分明、咄咄逼人的荆棘、刺条,也被模糊了性格,平和了面容。在冰雪的改造下,一山的妙龄,尽皆晶莹成幽雅的曲线,而一山的苍迈,则被抹去了皱纹,淡化了老人斑。我觉得这样的石林,才有资格“粉墨登场”。粉墨登场的石、树、藤、草,或青丝染成华发,或白首簪上银花,或人作兽舞,或鸟作仙飞……一同演绎着魔幻现实主义似的“另类”故事。

　　“裸石区”的岩石则高大得多,也素净得多,白亮得多。有的威武雄壮,有的秀丽妩媚,有的清瘦劲峭,有的肥硕苍润,有的独立高标,有的成簇成阵……。我注意到有一尊岩石特别伟岸,和它并肩而立的另一尊岩石却很苗条,有几条玉臂似的古藤交织其间,好似要携手共筑一个冰清玉洁的爱巢,让你顿悟什么叫做“白手起家”,什么叫做“白头偕老”。在它们不远处,还有一队昂首挺胸的将士,那仰观风云、素面朝天的他们在姿态已被定格了不知多少万年。更多的岩石,或者什么都像,或者什么都不像,只是着一身冰雪,无言地诠释着“素不相识”的深邃含义。

　　本来,对于游人来说,石林只是一种氛围,氛围有了,便可得意忘形,管他像什么还是不像什么;而对于石林来说,游人须有的应是一种性情,性情到了,什么都津津有味,活色生香,管他是精微雅致,还是粗砺蛮荒。

　　就在我凝神默想之际,一阵脆响———断金碎玉般的脆响,自石缝外传来,那是当地村寨的彝族青年演出队踏冰践雪,专程来为我们表演,他们在湿滑的草地上燃起篝火,唱起歌曲,跳起彝家的“铃铛舞”、“撒麻舞”、“酒礼舞”。歌声御风而行,由于岩石、树木的碰撞,它显得有些断续,还有几分包裹在欢快中的悲怆。但那舞步却异常地热烈、奔放,使人联想到激情的迸发,生命的宣泄之类的赞词。篝火熊熊燃烧,红光在舞者的脸上跳动,在粉白、银白、素白、玉白的石、树、藤、草上跳动,演员和观众都沉浸在豪迈、圣洁、迷离的情景之中,悠悠忽忽恍如梦幻。这么美的石林,这么美的歌舞,却只能在远离人群的荒山野岭上生长,我不由得忆起了西班牙著名诗人阿莱克桑德雷写在《火》中的句子:

　　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

　　光芒却是寂寞的!

　　这里的农家,有足够的生命的热力,也有足够的生活的贫穷。激情与寂寞乃是他们家的常客。据说每个村寨都有自己的演出队,然而却都无经济报酬。好在近两年,有些歌师、舞师已经走出大山,或在外地演出,或在外地执教,有的还登上电视节目……于是,我又终于能够释然———

　　只要火在,光,就不会不被人所认识!

　　作者：张 劲　来源：金黔在线—贵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