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绕的记忆

　　1953年7月27日晚9点整,历时三年零两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终于停战了。

　　此时，我正和几位战友站在朝鲜东线金城小古介鹫峰半山腰的坑道旁。

　　已经习惯了的飞机嗡嗡的轰鸣声，炸弹撕裂空气的爆炸声，炮弹划过天空的呼啸声，此刻已经沉寂下来了，完全沉寂下来了。9点以前的种种，似乎已经流逝得遥远又遥远了。

　　我们静静地站着，很少说话。

　　那时我在师炮兵团野炮营。当天下午七点多,营教导员告诉我们几个：接上级通知，晚上9点停战。乍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在做梦。教导员又嘱咐：一般情况下，交战双方在快要停火时，都可能向对方打一阵枪，打一通炮,示示威，因此，没有必要，就不要走出坑道。又笑着说：现在打死了，就太不划算了。

　　这么说，马上就要不打了。

　　在严酷而又紧张的战争生活中，突然一下子静下来，记忆就如汩汩流水，相逐相随地悄然而至。

　　我静静地坐在坑道内一段木桩上，立刻想到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快60岁了。我还是1951年春天接到过她的来信。信很简短，只是说她很好，要我注意身体。我知道：母亲说她很好，只不过是作为母亲对远在数千里外的儿子给予一种心理上的慰藉，以减少亲情的牵念；母亲要我注意身体，是为我担心，深恐我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两年多了，母亲近况如何，我一片茫然。母亲身材矮小，一双小脚，我参军时，母亲的头发已经灰白而稀少。牙齿已经大部动摇乃至脱落。此刻，在昏暗阴冷的坑道中，母亲衰老的身影就在我眼前徘徊，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

　　士兵有泪不轻弹，我潸然泪下。

　　9点刚过，我和战友走出坑道，山脚下是金城川，不深但却湍急的河水哗哗作响，今日听得比往日清楚得多了。河对岸是一片狭长的平地，一条矿山专用的小铁路隐没在丛生的杂草中。这是敌我双方的缓冲区。过了这片草地，就是敌人的前沿山头了。现在，“鬼子们”已经点燃了几堆篝火，隐约地可以看到有人在篝火前跑来跑去，好像是在跳舞，敢情那帮大兵们是在庆幸生的希望的到来。

　　胜利了，活下来了，这令我想起了与我相交甚笃的战友穆欣。

　　穆欣是个助理医生，比我大三四岁，为人厚道又坦诚，说话轻言细语，像个大姑娘。我们几个在一起吃饭，打来的大锅菜里，偶尔也有点什么好吃的，他总是说他不爱吃这个，不爱吃那个，其实，他是有意地把那点好吃的让给别人吃。他小学文化，识字不多，碰到不认识的字就问我，还说等胜利后要我好好地教教他。6月末的一天，他到团部去汇报，要我一起去，我因为赶写一份战士的立功材料未能去成。团部离我们住的坑道不到100步，就在他出去后不久，敌人打来的一发骚扰性炮弹把他炸死在离团部洞口只几米远的地方。我去看他，头颅已经炸裂，团部洞口的横木上染着他殷红的鲜血……当时，正是朝鲜雨季，环顾天穹，细雨纷纷，山色空濛，“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我欲哭无泪……

　　出于一种莫名的心情，我们借助星光，顺着不能称之为路的小路走下山去，来到金城川边。虽然夜色迷茫，但是还能依稀看到河水撞击巨石激起的白色浪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金城川潺潺流水，竟是一路向前，一路欢歌……

　　十几天前，准确地说，是7月13日，被称为最后一战的“金城反击战”拉开了序幕。晚9点，无数曳光弹拖着红色的光带窜上夜空，顿时，满天劈啪作响，半个天空被染成红灿灿的一片。这是发起总攻的信号。随即万炮齐发，无数炮弹排山倒海般地射向敌人阵地，铁马冰河，惊涛拍岸，刹那间，小铁路后头敌人的山头上，熊熊火光四起，爆裂声倒海翻江。大地为之震撼，山河因而变色。此时，金城川对岸的公路上（其实不是路，只因为偶尔有卡车开过，也就成了路），一支参战部队，随着炮火向敌人纵深地带延伸而急速向前。看不清人影，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突然，敌人朝天空发射了几颗照明弹，蓝白色的亮光把大地照得阴森森的，随即，敌人的“空中炸”也隆隆作响。就在死神发出威胁的时刻，行进的队伍中突然响起了歌声：“炮火震动着我们的心，胜利鼓舞着我们，中朝人民亲如兄弟，并肩作战打击敌人……”起初是一个人的声音，接着是很多人的声音。这是无坚不摧的力量。歌声逐渐远去，与金城川的流水声融会成一体了。

　　亲爱的战友，你现在何方？

　　往事悠悠，魂牵梦绕。那坑道，那小路，那火光，那鲜血，那母亲的心声，那战友的身影，那铿锵的歌声，那不尽的流水……50年了，50年了，时间抹不掉铭刻在心的记忆，反倒越发清晰如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