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康成（文学青年）

　　三皮

　　1994年那个冬天，我在我们那个小县城的柏油马路上行走。

　　每一天都要经过西书店，早上晚上，我那可笑的帽子总要在橱窗上被反映一回。年代陈旧，店里也没有空调，每个店员也都顶着帽子，聚拢在一起，从外头看到了，好像看着自己的老年时光。其中有一个清晨，我的形象被反映在隔着玻璃的半张海报上，那没有显露的另一半正在一个营业员的手中涂着糨糊。等到那残余的一半也贴到玻璃上，我的形象和画中那个男人的脸就都健全了，我望着那个精神涣散，胡子拉碴，名叫余华的家伙，像找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亲戚。

　　五年以后在去天津的K61次列车硬座窗口，就着傍晚的微光或者过道顶上日光灯灯光，在人声鼎沸中阅读一个随笔《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那五年前雪天书店邂逅之时产生的亲切再度来到面前，使得那些在小县城阅读小说的晨昏在眼前产生了温度和气味，让我咀嚼再三。

　　这个叫余华的男人1980年冬天在浙江宁波靠近甬江的一间昏暗的公寓里与川端康成相遇，他们碰面的信物是《伊豆的歌女》，那一年他二十岁，我四岁；五年以后，仍然是在水边，在浙江海盐一间临河的屋子里，他碰上了卡夫卡，所有这些人物对于我都还极度陌生，我九岁，距离文学的国家公路还非常遥远。

　　这个叫余华的男人在结识卡夫卡三年以后写下了《十八岁出门远行》。川端康成仿佛静脉，卡夫卡则是动脉，这样两股血脉在他二十八岁的那个夏天终于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生命力旺盛的综合体。然后再过六年这个综合体以一种过分沧桑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那个小县城的小书店的小橱窗上，和我相遇。

　　在火车上阅读一篇随笔，正好比两个老友远行，面对面坐着，就了花生米喝老白干，微醺中拉起的家常，颇多细碎的回忆，颇多闪耀的光芒，却都在车厢的氤氲中变得魔幻起来。而那些飘忽的氤氲总是将孤单的自己罩入私己的往事，甚至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1999年冬天K61次列车里略呈旧棉絮色彩的灯光投影在那篇随笔上，蛊惑了我的眼睛，继而让我逃逸到更久远的时光中去：卡夫卡是一个在城堡郊区故世多年的朋友，而川端康成总是在去往雪国的铁轨上彳亍，双肩被染得洁白，一生都在彷徨，他永远无法接续笔下的岛村仓皇的脚步，纸鹤在古都明净的夜空燃烧，有如流星。这样的明亮能否洞彻那个总是进入不了的城堡呢？

　　在以上的文字中我提及到了四个男人：余华、川端康成、卡夫卡和我。他们彼此都没有见过面，出生在不同的年代，活在不同的区域，有着许多相似的爱好和相异的爱好。他们都是静静流淌的血液，在不同的脉管中进行自己的旅程。

　　我看到1994年那个冬天小书店橱窗上映照在另一个陌生人脸上的自己，正一点一滴的融合成一个被称为“卡夫康成”的混合体。这个融合过程往往过于漫长，需要用一生做为刻度，才能丈量。

　　《江南时报》 (2004年10月05日 第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