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帮我去腥

　　昨日书香／肖复兴专栏

　　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小说。那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我从北大荒插队回到北京待业在家，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借我的书。我整段整段地抄，抄了好几个笔记本。

　　在那些寂寞而艰苦的日子里，他乡遇故知般，罗曼·罗兰是我最好的朋友。

　　克利斯朵夫在那样的环境下艰苦奋斗的精神感动了我。他从小生活在那样恶劣的家庭，父亲酗酒，生活贫穷……一个个的苦难，没有把他压垮，相反把他锤炼成人，让他的心敏感而湿润，让他的感情丰富而美好，让他的性格坚强而不屈不挠。

　　罗曼·罗兰在这本书中卷七的初版序中有这样的一段话，我记忆深刻——

　　“每个生命的方式是自然界的一种力的方式。有些人的生命像沉静的湖，有些像白云飘荡的一望无际的天空，有些像丰腴富饶的平原，有些像断断续续的山峰。我觉得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生命像一条河，那条河在某些地段上似乎睡着了，只映出周围的田野跟天边。但它照旧在那里流动、变化；有时这种表面上的静止藏着一道湍急的急流，猛烈的气势要以后遇到阻碍的时候才会显出来……等到这条河集聚起长期的力量，把两岸的思想吸收了以后，它将继续它的行程，向汪洋大海进发。”

　　这段话是我理解克利斯朵夫的一把钥匙。生命像一条河，这是一个并不新鲜的比喻，但当时它深深地打动了我。罗曼·罗兰给予我这样的启示和鼓励，起码让我在郁闷不得志的时候，有了一点自以为是精神力量的东西。当社会在剧烈动荡之后，偶像坍塌、信仰失衡、整个青春时期所建立起来的价值系统产生了动摇而无所适从的时候，罗曼·罗兰所塑造的克利斯朵夫的形象和他所说的这些话，给了我激励和感动。

　　以从前我所热爱崇拜的保尔·柯察金和牛虻为革命献身吃苦而无怨也悔的形象来比较，克利斯朵夫更让我感到亲近，而他个人奋斗所面临的一切艰辛困苦，让我更加熟悉，和我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格外相似。同保尔·柯察金和牛虻相比，他不是那种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人，不是那种高举红旗、挥舞战刀的人，他的奋斗更具个人色彩，多了许多我以前所批判过的儿女情长，多了许多叹息乃至眼泪，但他让我感到他似乎就生活在我的身边，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有些冰冷的手温、浓重的鼻吸和怦怦的心跳。

　　重新翻看我所抄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笔记，能察觉得到当时我和克利斯朵夫，和罗曼·罗兰交谈的样子和轨迹。你抄什么不抄什么，无形之中道出了你当时心底的秘密。其实，你不过是在用书中的话诉说你自己。比如有关痛苦和幸福──“失败对我们是有好处的，我们得祝福灾难！我们决不会背弃它。我们是灾难之子。”难道这不是对我这一代所做出的最好的预言和忠告吗？

　　“宇宙之间的节奏不知有多少种，幸福只是其中的一个节拍而已：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停止在一极上，只能把钟摆折断。”这些话，安慰我，鼓励我，让我认清痛苦，也认清幸福。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内心的痛苦，其实是那个时代的痛苦的折射。就像罗曼·罗兰说的，生命是一条小河，在它流过了浅滩和险滩之后，流过了冰封和枯水季节之后，渐渐有了一点生机和力量，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也许这种主题化、政治化和个人对号入座式的阅读有些可笑，它让那些外国文学作品多少有些变形。但在一切都变形的时代里，这本书与众不同的形象、精神和语言方式滋润着我的心，并让我拿起笔来学习写一点东西。

　　更重要的是，那一场所谓文化大革命的撕扯，让我感到内心像风干的鱼一样没有水分，只剩下一身的鱼腥味，是罗曼·罗兰帮我去了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