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赶考

　　光绪十一年，岁在乙酉。

　　按照清朝的定制，子、午、卯、酉是大比之年，每逢这四个年头的八月初九日，都要在各省的省城和顺天府统一举行乡试，考选举人。

　　这是光绪十一年的八月初九，即1885年9月17日的事。彼时，南省夏季的高温虽未退尽，暑气却也渐渐消去。这一天的凌晨，在福建省城福州的贡院门口，早已挤满了等待点号、进入号舍参加考试的士子。其中有一位三十岁出头、面目舒展、举止文雅、不久前才由天津赶回来的在籍青年，也是到这里参加本省乡试的。其实，六年前他已从英国格林尼次海军大学留学归来，五年前又调任天津水师学堂担任了总教习（教务长）。尽管他的学识水平在当时是一流的，可在那个“事事竺旧，鄙夷新知……徒尚词章，不求真理”的时代，他的学历却不被国家承认；论官阶，也仅仅保了一个武职正四品的都司。他有一腔的爱国热忱，满肚子的治国良策，但在政治上却没有上书言事的资格。他天真地幻想，通过科举考试，谋个“正途”出身，也许能够改变一下社会对他的看法，也许有机会能进入北京，向最高统治者建言献策，以挽救国家面临危亡的厄运。9天中，他被封在狭小的号舍里，先后完成了“四书”、“五经”、“策问”三场考试，他似乎感到有些精疲力竭。好不容易等到了出榜的那一天，他抱着很大的希望匆匆赶到了布政使司衙署的门前，但，贴出的正、副两榜都没有他的名字。他，名落孙山了。

　　他没有为第一次落榜而心灰意懒。三年以后的1888年，恰值戊子，他就近来到北京，准备参加顺天府的乡试。和上次一样，他很早就来到了贡院，在大门——龙门之外静候。因为在全国的贡院中，只有京师的贡院大门允许叫龙门；他还真想在这里做个鱼跃龙门的美梦。可考完之后，按照规定的发榜日期，他来到了顺天府衙署门前看榜时，才发现自己榜上无名。巧得很，第二年又赶上了“恩科”，这时，他已经从北洋海军的保案中得了一个“免选同知以知府选用”的虚衔，并提拔为天津水师学堂的会办（副校长）；但他还是再次来到北京参加顺天府的乡试，结果依然是榜上无名。

　　1893年初，他过完了40岁生日，接着坐到了水师学堂总办（校长）的位子上，按常理说，应该是双喜临门了。巧的是这一年朝廷又给了大批士子一次乡试的机会，他抱着“人挪活”的心情，再次回到故乡福州。命运好像故意与他为难，故意和他过不去，这次他还是没有考中。正所谓“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说到这儿，不用我讲，大家早已明白，此君并非他人，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严复。

　　科场上的四次失败，给严复心灵上造成的创伤是终身难以愈合的，他的思想苦恼到了极点。大约就在这一年，他的一位同乡、也是他手下的汉文教习陈彤卣回老家福建，严复特地写了一首长诗送别，以表达自己极其郁闷的心情：一是他非常后悔自己出洋留学，“当年误习旁行书，举世相视如髦蛮”。自己虽然掌握了外国语和西方学术，却被视为“洋鬼子”一般，动辄还有“用夷变夏”之嫌。二是自己到了40岁时，仍然没有功名，白白以八尺之躯坐在学堂总办的位子上，无从施展救国救民的抱负。“四十不官拥皋比，男儿怀抱有谁知？……长躯八尺两颐丰，高谈慷慨忧时泪”。是啊，他的心怀，他的抱负，他的眼泪，在一个浑浑噩噩的社会里，能够得到谁的理解呢！

　　一年之后，也就是1894年，中国在这一年爆发的甲午战争中遭到惨败。严复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积存胸中的种种郁闷，他的思绪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发表了一系列的政治论文，提出了三条使中国走向富强的办法，这就是鼓民力、开民智和新民德。严复因为有切身体验，特别指出：“今日中国不变法则必亡而已；然则变何先？曰莫亟于废八股。”他甚至断言：“东海可以迴流，吾言必不可易。”可见他对八股痛恨到了极点。果然，在十年之后，流行中国一千三百多年的八股取士制度终被废除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八股取士虽然废除了，清廷仍于1909年赐给一辈子没有考上举人的严复“文科进士出身”。这时的严复已经历经沧桑、五十六七岁，功名利禄对他来说早已引不起任何的激动了。他是从报纸上看到这一消息的，读罢，从容执笔，写了一首《见十二月初七日邸钞作》：“自笑哀容异壮夫，岁寒日暮且踟蹰。平生献玉常遭刖，此日闻韶本不图。岂有文章资黼黻，敢从前后论王、卢。一流将尽犹容汝，青眼高歌见两徒。”在这里，严复举出了春秋战国时因献玉璞而被楚王剁去双足的卞和，以及唐初四杰中英年早逝的王勃和以博学善文著称于世、最终却因病投水而死的卢照邻。这些人壮年怀才不遇，仕途坎坷；只是到了晚境，到了后世，才得到社会的认可。严复一生留有诗作多首，愚以为只有这首最为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