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中的美国新闻业与新闻工作者

　　陈昌凤 吴

　　近来，美国多家专业媒体都在讨论新闻工作者的悲观和忧虑。佩尤大众与媒体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 forthePeople and the Press）和哥伦比亚新闻学院附属机构“卓越新闻组织”（the ProjectforExcellence in Journalism）研究组以及关注记者委员会（the Committee ofConcernedJournalists）今年5月底联合发布了一份《2004新闻媒体现状报告》，其中专门就新闻工作人员对于自身职业的态度和看法对500多名全国性和地区性媒体记者、编辑、主管进行了调查。受调查者包括三个层次：一是主管和老板，即对公司负有主要财政和经营责任的发行人、首席执行官、财政主管等；二是高级新闻管理人员，包括总编、常务总编、行政总编，发行人助理、总编助理等；三是一般编辑部成员，从初出茅庐的记者到编辑部主任都在内。调查显示，主管和老板与其他新闻工作者的认知和态度有明显分歧。

　　调查显示，美国的新闻工作者对新闻业的前景忧心忡忡。佩尤研究中心1995年、1999年曾进行过同样调查，这次调查是引起最大关注的一次。5年前的调查显示，一个行业越受关注，就越愿意自我变革。由于新闻业所受的关注，近年来新闻工作者开始审视各种批评、进行反思并努力改善。遗憾的是，那些更深层、更核心的问题仍然存在。新闻工作者认为，过去5年间传媒公司的改变只是让情况更糟了，因此，他们对整个行业失去了信心。美国新闻业经营管理层和多数新闻工作者认为，现在的新闻业正在朝错误的方向发展。5年前新闻工作者关注的焦点主要在新闻内容本身，比如担心报道与评论、新闻与娱乐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认为传媒正在失去公众的信任、受众正在减少。而今新闻工作者最关注的是传媒经营对新闻业的侵害、传媒商业性与新闻专业理念的矛盾，并由此矛盾引发传媒管理层与一般工作者之间的意见鸿沟进一步加深。调查还显示新闻工作者对公众开始失去信心。①

　　“新闻业正朝错误方向发展”

　　在美国一般新闻工作者眼里，新闻的本质就是寻求事实真相，新闻理念的核心体现在其新闻价值观中。1996年美国报纸主编协会在全美范围内与编辑、记者和民众进行过讨论，最终在报告中确认了新闻的6项“核心价值观”：平衡、准确、领先性、接近性、可信度和新闻判断。②

　　为了做到平衡、准确、高质量地报道新闻，编辑部必须独立，要远离经营。但是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多数新闻工作者对时下日报、电视、有线电视的新闻报道评价甚低，全国性和地方性媒体中分别有66％和57％的人认为，经济和商业压力是新闻业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影响越来越深、破坏性越来越大，已经严重损害了新闻质量。他们觉得新闻专业性面临危机。他们的很多报道受到广告商和老板的压力和影响。大约五分之四的新闻工作者认为新闻媒体“对复杂问题的关注减少了”，较之前些年，如今新闻媒体对于八卦新闻和犯罪报道的关注达到了顶点。一位地方电视台新闻网的副总裁在调查中说：新闻业越来越注重商业化运作了，编辑部工作的主要标准就是：选择那些能使报纸或电视台赚钱的新闻。③

　　美国的新闻工作者对于新闻业的未来缺少信心，认为专业前景比较黯淡。51％的全国性媒体工作者和46％的地方性媒体人员，都认为现在的新闻业正在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只有老板、高层管理者持不同看法。

　　今年3月“卓越新闻组织”的另一报告显示，新闻媒体的多数部门已经明显减少采集新闻的资源。四分之三的被调查者所在公司曾经裁员，他们认为经济压力正在严重伤害报道质量。

　　近年来，受经济不景气、恐怖袭击、跨媒体跨行业竞争等多重影响，传媒的经营形势非常严峻。报业首当其冲，美国报纸的销量、日报数量均呈下降趋势，美国报纸主编协会的调查显示，新世纪初的裁员是美国25年来最严重的，5报纸编辑部人员4年来减少了4％。新闻网站裁员更甚，MSNBC从2001年到2003年裁掉了四分之一的员工。电台编辑部在1994年到2001间裁员达57％。有线电视网工作人员自1985年以来减少了35％，新闻工作者的工作量大大增加，提供的新闻数量增加了30％。不少报纸尽可能保住资深人员，而解雇一般记者编辑。美国劳工部早在90年代初就曾预计，1990年至2005年间，按计划美国从事传播行业的人员会减少13％。⑤

　　5年前的调查显示，编辑部里感受到的经济方面的压力并不是“老板或广告客户对记者报道什么施加的压力”，而是一些更加细微、不易觉察的东西，但是现在这种压力变得显而易见了，从业者表示他们强烈感受到了来自广告商或公司老板的压力。也就是说，新闻业最重要的“编辑部独立”原则，已经受到越来越严重的侵害。公司老板侵犯了编辑部的独立性，新闻工作者越来越害怕媒体公司的经济行为对新闻的质量所产生的侵蚀，他们认为商业压力让他们制作的新闻内容越来越浅薄，他们的报道带有越来越多的广告性质。

　　对新闻业的干扰无所不在。在网络新闻媒体中，广告商和公司老板对于新闻内容的影响也和其他媒体相当，甚至在网络媒体独立制作的内容中掺杂了更难辨别的广告成分。

　　传媒管理层与员工的分歧加大

　　美国新闻界管理阶层和工作人员的矛盾分歧越来越突出。因为市场导向的加剧，近年记者对工作的满意程度呈下降态势，其最不满的是管理政策和方式，认为管理层不理会从业者的想法，只为一味获取自己的利益，将获取利润放在公众信任之上。⑥

　　新闻质量所受的经济压力的影响越来越大，致使记者和老板之间的意见鸿沟越来越大。记者们对他们的老板越来越缺乏信心，全国性媒体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工作者评价他们的领导为“优秀”，总的评价明显比前些年要差。全国性媒体中对自己的老板有信心者从5年前的42％降至30％，而地方性媒体更降至18％。商界的规律是：等级越低的员工对老板的信心越小，不过现在连高级新闻管理者对于他们的领导和老板也没有信心了，而且他们的信心较其他人下降更快。

　　管理层迫于经营压力不得不给从业者施压，不得不实行量化评估、淘汰法则，不得不裁减记者和编辑，即使近年呈上升发展势头的网络新闻领域也不能幸免，而且其中有更多的记者面临失业威胁。

　　管理层与一般工作者的立场也明显不一，对于媒体内部的问题和困境的分析也很不相同。比如在调查中涉及裁员问题时，管理层倾向于不说或少说；认为经营压力危害新闻质量方面，管理层也不像一般工作者那么坦诚，他们不仅在解决问题的方案上意见不一，而且对问题的基本认识方面分歧更大。既然对于公司内部问题的认识都难以达成共识，那么要在寻找办法和出路上达成共识就更不容易了。

　　网络媒体走势良好，但重产出轻投入

　　网络是为数不多的受众数量有所增长的媒体，美国一些顶尖级全国报纸的老板报告说目前其网络版的受众要比印刷版的多。经营方面，网络也很有发展前景，调查显示，网络媒体的收入目前虽然不多，但正呈几何级数增长。

　　总的来说，受调查的网络记者主要来自主流媒体的网站，他们都对网络新闻媒体的未来抱有信心。他们对自己的作品评价很高，85％的人给全国性媒体的网站打了高分。

　　新闻工作者并不怎么担心网络新技术对其他媒体的影响，相反其中大多数人认为网络中可以有很多不受干扰的、未经过滤的真实内容。多数人认为24小时滚动上网的新闻不会对传统新闻业造成不良影响，和5年前相比，更多的记者认为网络让新闻业得到了更好的发展。几年前，《纽约时报》老板苏兹伯格曾放言，重视网络媒体不仅不会减弱印刷媒体的力量，而且还使印刷媒体得到了更完备的媒介去获得新的受众。⑦越来越多的公司发展网络媒体，使其广告获得“跨媒体售卖”的机会。随着传播技术的发展，报刊、广播电视、网络的区隔越来越弱，逐渐由技术共用而达到媒体融合、资源共享。网络媒体正在改变信息和知识的提供形式、时效和成本，带来新的赢利机会。

　　如此有前景、有潜力的媒体，理应得到更多的投入。但实际调查结果却显示，媒体公司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对这个有增长潜力的领域投入更多的资源，而是注重急功近利的短期行为。网络记者的个人发展遇到很大障碍，而且网络媒体是新闻业中裁员最严重的，裁员率高达62％！

　　为何新闻网络得不到应有的投入呢？首先可能因为新闻行业的短期行为所致。投资传媒业的老板需要的不是增长的潜力，而是眼下就能大把大把地赚钱。二是可能业界对新闻业的传统法则失去了信心。美国传统媒体在其200多年的历史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基本的经营理念：只要你获得了足够多的受众，便会获得源源不断的收入。但现在新闻业似乎对这种法则失去了信心。

　　新闻工作者对公众失去信心

　　支撑新闻业发展的最关键的因素是工作人员对公众的信心和把握，因为公众是新闻业的素材来源和服务对象。对公众的信心直接关系到新闻工作者决定做什么样的新闻。

　　5年前，新闻工作者更关注其新闻制作本身的问题，更关注受众的需要，因此那时他们认为在编辑部这个自己能控制的领域里，在新闻内容方面取得了进步。20世纪90年代以来，为了重新建立公众对于新闻业的信心，美国新闻界掀起了“公共新闻”运动，记者与公众的联系加强了。新闻工作者认识到自己有责任改善公共讨论的环境，并帮助改善公共生活。但近年新闻工作者越是接近公众，越认为公众没有他们以前设想的那么聪明，他们越来越怀疑美国公众做出明智决定的能力。过去是公众对新闻业缺少信心，而现在正好倒了个儿，美国的新闻工作者中，对美国公众的决定能力有信心的人比1999年下降了20％多，他们对公众普遍持批判态度。

　　公共新闻运动提出的口号是“让读者参与公众问题的讨论”，目的是要让公众有清醒的认识，让他们了解各大事件，并对事件作出自己的反应。他们把公众看作公共事务的潜在参与者，而不仅仅是受害者或观望者。⑧但市场调查数据却显示，公众比他们设想的还要沉默，新闻工作者因此认为，公众辜负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公众在一些重要事件中的表现，令记者们十分沮丧。在2000年的大选中公众选择了布什，并且直到现在公众对布什仍然给予很高的支持率，这令记者难以理解和接受。多数记者是以自由主义者自居的，他们对布什的政策非常不满，他们觉得目前媒体对布什批评远远不够。

　　因此，美国的新闻工作者认为，公众的素质成了新闻业困境的另一个症结：即使新闻业能解决自身的经济问题，公众的素质问题仍然难以解决。新闻工作者怎么愿意为自己认为越来越愚蠢的公众提供优质的服务呢？所以，新闻报道只会越来越浅薄，记者们终于能自圆其说了。

　　美国公众为什么无法做出明智的判断和决定？是不是因为新闻在报道复杂问题上做得不够充分、深入？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新闻的内容为什么越来越浅薄了？是不是因为受众变得越来越愚蠢了？是否两者互为导向、互为因果，从而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几次调查显示，过去传媒业显示给大家的是为了同样的理念求变的心态，而今天大家看到的却是从新闻传播者到新闻接受者——传媒老板、主管，一般从业者，以及公众之间的分裂。

　　（作者分别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注释：

　　①The State of the NewsMedia2004，http：／／www.journalism.org，May28，2004

　　②⑧T.L.Glasser（ed.），The Idea of Public Journalism，TheGuilfordPress，1999. p. p.134－151，85－98

　　③http：／／www.insightmag.com／news

　　④Newsroom employment dropssharply；diversityincreases，http：／／www.asne.og，April08，2002

　　U.S. Department of Labor，OccupationalOutlookHandbook，1992－1993ed.

　　⑤KIMBERLY MOY，Design in geditors emphasizeteamwork，http：／／www.asne.org April16，2001

　　⑥David H.Weave，G. Cleveland Wilhoit，The American Journalistsinthe1990s，1996

　　⑦Bill Snead，Sulzberger leads gray lady intocolorfulera，http：／／www.ljworld.com，2003／2／7

　　来源：新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