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野草莓不叫野草莓,叫“泡”(平声,儿化韵)。家乡话一向直来直去,鲜有儿化轻声之类的拐弯抹角。这“泡”或许算是个例外。村中老少,上下唇那么轻轻一碰,吐出的那个词绝对是标准普通话的发音,准确、到位,又极为生动、贴切,鲜鲜活活地表达出野草莓那种丰满、柔软、稀甜的特点。在乡间,野草莓不单指一种。草本的,灌木的,红色的,白色的,大如铜钱的,小似米粒的,只要具备了“泡”的基本特征,一律这么叫。包括那长在高枝上的桑椹子,也被叫做“蚕叶泡”。
“泡”的品种看起来极为丰富,然而真正意义的野草莓当指那种开白色小花、结白色浆果的“白泡”,蔷薇科,为柔弱匍匐草本,田边地坎,荒野坡地,随处可见。初夏,素洁的小花秀气而繁密地绽放,并不出众的花冠,并不馥郁的芳泽,除了招引来众多勤于采蜜的蜜蜂,路人往往并不留意。等到花儿渐渐萎谢了,一颗颗日趋饱满的果实不知不觉俏立枝间,风过处,一股奇异的甜香扑鼻而来,诱得人口舌生津,这时你才猛然惊觉,盛夏到了,野草莓成熟了,并隐隐地,因了先前对这种纤细植物的漠视而生出些愧意。不独野草莓,其实山间许多野果都是这样,开花时琐碎平凡不闻芳菲,一直到繁花尽处才骤然呈你以成熟生命的奢华。它不以花朵的娇妍悦人眼目,而是以浓醇的美意醉你于不觉。嗅着这样的异香,面对俯拾即是的野草莓,那种诱惑几乎无人能够抵挡————其实又何须抵挡,这丰厚的大自然赐予的珍馐,不摘几颗送进嘴里,简直就有暴殄天物之慨。
乡间孩童,没有余钱买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却有许多令城里小孩歆羡不已的野味与野趣。夏天的野草莓,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吃与乐兼具的妙事。这种集体性的野外之乐,他们漫不经心地称之为“捡泡”。一个“捡”字,透着一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自如和潇洒。每到仲夏,常见三五小儿,邀约着巡游于林间野地,低头躬腰,一茬茬地寻吃过去,形如牧牛于野。捡食伊始,馋虫挠心,小子们尽皆猴急急地只管往嘴里胡填乱塞,任由美味琼浆漫溢嘴角。偶有一拥而上地争抢,青皮光头难免磕碰得咚咚响,皮嫩骨弱者疼得咧嘴咝咝吹气,却又不便发作,那脸上便只好是一副欲哭似笑的古怪神情。
山间野草莓,最讲究一个鲜字,必得随摘随吃,才能尽享野草莓的清鲜香甜。摘取之后,只消隔三五时辰便色黯形失,视觉上先就令人皱眉;隔一夜便稀成一团烂泥,不可再食。有人吃够之后,突然想要捎带一些回去,于是随手摘一片阔叶,卷成锥状容器,盛野草莓于其中,莹白碧绿盈握于手,既可保新鲜,又凭添几多天然野趣。
野草莓之味美,堪称一道山珍,但只有那些生长乡间或向往山野之人才有福缘吃到。因为它无法保鲜,也就不可能见于摊点。然而自然环境下的野草莓,总是那么蕴藉含蓄地渐次成熟,往往同一植株上,近端处已然挂果成熟,中下部尚在努力开花,因而它的果期特长,鲜香数月,可以从农历五月一直吃到七月。七月一过,野草莓便风华尽敛,复归于植物群中一些平淡平凡的野草,要想再品味野草莓的异果奇香,就只有等到明年夏天了。
作者：张以洲 来源：金黔在线—贵州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