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那个烟泡天

　　一个冬日的晚上,我躺在松软的床上，听窗外风雪大作，更觉屋里的温暖与舒适。这时不知不觉就想起30多年前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一天，是12月份吧，天降大雪，雪还没停就刮起了烟泡。

　　连长看着窗外的风雪，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张晓呢？这小子上哪去了！

　　我也想起来了，心里一沉，赶紧往大宿舍跑。

　　天地已经混沌一片，一出连部，大风卷着雪面子迎面扑来，噎得我喘不过气来，厚厚的棉衣竟如一张薄纸，寒冷，从头到脚，彻里彻外的寒冷。连部到大宿舍只有100多米，我挣扎了足足有十几分钟。

　　张晓的事我早有耳闻。他是个知青，前些时候回城探亲，因偷窃被当地派出所收容，由连队派人领回。张晓回来了，蔫头耷脑，很没面子。不光他没面子，全连人都没面子。在安排宿舍的时候，发生了争执，张晓的班长说什么也不再收留他，班长情绪激动，全班战士同仇敌忾，张晓只好夹行李卷走人。连长无奈，又通融了几个班，未果，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从今天连长的焦虑看出，张晓的住处肯定没着落，他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我先到了张晓原来所在班的宿舍，只有班长在，这是个上海青年，他漫不经心地说，谁知他住哪去了，反正不在我们宿舍。

　　一排宿舍很快转了一遍，哪里有张晓的踪影？冬天的大宿舍本来就冷，遇到大烟泡，屋里冷得像冰窖，知青全都蜷缩在被窝里，炉火半死不灭，毛巾冻得硬橛橛地吊在铁丝上，一张嘴就冒出一股白气，知青对付寒冷的办法就是往被窝里钻，却没人愿意起来烧火。

　　张晓在知青里是最小的一拨儿，69届初中生，我们之间从无来往，不过据他的同学说是个“佛爷”，这是北京人对“三只手”的尊称，属惯犯。但从没见他在连队作过案，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他们的行规吧，与他住一宿舍的青年谁也没有丢过东西。

　　我在脑子里仔细搜寻着他可能落脚的地方。他在连队很少有朋友，一股不祥之兆在我心里掠过，这么冷的天……我不敢想下去了。

　　机务排的一个青年说，对了，你看看房山头那间屋吧。

　　不可能，那间房因为把房山，紧临西北角的大风口，是最冷的一间房，墙角总是上霜，刮头场烟泡的时候，青年们就作鸟兽散，各奔东西，那间房也就空了下来，我曾去过那间屋，人去屋空，连炉子都扒了，炉盖子也揭走了。

　　我怀着一线希望去那间废弃的宿舍。

　　一进门，一股热浪扑来，我大感意外。只听炉子里的火苗烧得轰轰作响，像是在过火车，屋里温度不会低于20℃，这与其他宿舍里成为鲜明的对比。

　　屋子当中的炉子引起我的注意，那个权当炉盖子的耙片，已经烧得通红。这个炉子肯定是新搭成的，砖还是鲜红鲜红的，只是沙浆有些发灰，我知道冬天沙子全部冻实，很难找到，只好掺进很多炉灰，旁边的煤池子是用砖砌成的，这样放煤很是整齐。不像其他宿舍煤末子散落满地。炉坑掏得一干二净，映衬着通红的火光，温暖而且整洁。

　　张晓住这间房子，张晓没有事！我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可以向连长复命了，连长也可以放心了。

　　离开这间屋子时，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相信，在我们连队，在这样寒冷的冬天，这种处境之下，能够活得比其他知青强，除了张晓，肯定找不出第二个人。

　　张晓自从到连队，虽然名声不佳，却并无劣迹，活干得地道，不藏奸耍滑，割地、铲地，又快又干净，瓦工尤为出色，没多长时间就从“力工”行列中脱颖而出，操起了刨锛、大铲，垒起了大墙。

　　他的瓦工技术终于派上了用场，因为张晓会搭炉子，所以没有冻死，事情果真这么简单么？

　　我能想像出张晓被遣返连队时的心情，他只有16岁啊。北大荒的冬天很可怕，因为它寒冷，但比寒冷更可怕的是冷漠。张晓在歧视、冷眼、孤独中生活惯了，他必须自立而不能仰仗他人，否则无法生存。他干活无师自通，源于他的天资，更源于环境使然。

　　后来知青们就像大海退潮一样从兵团消失，张晓就此杳无音讯。也许他从此洗手不干，干活挣钱，过着老实本分的日子；也许以他的聪明、胆量，可能成了大款、企业家；也许，积习难改，最终沦为罪犯。我和许多知青保持着联系，他们的归宿大多没有超出我的意料之外，基本沿着既定的人生轨道运行。但有一些例外，比如张晓这样的人，他的机敏、干练、独立、孤傲、韧性，显然是超群的，可能出人头地；当然也可能走向可怕的负面，我无法预测他的人生，他的前程充满了变数。除了取决于他对社会的适应，也取决于社会对他的接纳程度。

　　但愿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遇到的不公平待遇，在他今后的人生中不再出现第二次。祝愿他有一个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