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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芙鸣
观赏有关钱锺书先生一家的照片，总有个疑问：他的书在哪儿呢？像他那样的大学问家，家里有几面顶天立地的书柜，总是情理之中；立于柜前，执书存照，又是学问家留作纪念的经典方式，但钱先生家高筑成墙的书籍却看不到，只是几本随意打开或合上的书，散在各处，好像那里面的东西，已变成这个家的空气，充满各个角落，只要呼吸，就能受益。钱先生的著述，是学问的根基，闪着智慧的光泽，不读书，成不了这种大气候，莫非是他把书存到脑子里，把有形变成无形，把死的变成活的，也就不需要书这种外在形式了？就像流动的水，因为在动，所以无形，若把它装进容器，即使放在精致的玻璃瓶里，那水也只有玻璃瓶的形状，水不流动，也就不再是水了。钱家读书，把书读成一股清泉，用的时候，汩汩冒出，不用的时候，谁也看不到形迹。
但书籍这种物质形式，在今天许多人眼里，却是一笔有形的财富，而且还是一种醒目的装饰，不仅显示修养气质，还显示学识深浅，所以，朋友购房，无论怎样经济拮据，总首先想着给自己置一间书房，几面书柜，即使从不碰那些装得满满的书籍，而“拥有”的意义已经确立，它似乎比读书本身更有乐趣，这就是一个问题的原因：为什么在时势变迁、居无定所、家境窘困、家财流失的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一下子涌出那么多学问家，而如今，随便走进哪个凡夫俗子家里，都能看到一两面顶天立地的书柜，可就是不见大学问家继往开来，或许这跟书的泛滥成灾和拥有者的只“赏”不“读”有关。老辈的知识分子以清贫为乐事，杨绛的父亲杨荫杭老先生早有家训：只有咱们中国的文明，才有“清贫”之称。外国人不懂什么清贫。他反对置买家产，这不仅耗费精神，还把自己降为家产的奴隶；在清贫中把一切有形的东西变成无形，即古人所云“无之以为用”，所以，他们买书是为了读，而不是为了摆着“看”，更不是为了收藏；今人的富裕，使人们乐意置书胜过读书，乐意拥“有”胜过拥“无”，书不被读，只能像一件器物，被摆着，永远成不了灵魂。
我们或许都有过这种经验：在书店里浏览书籍、举棋不定的时间总是胜过安心读书的时间，因为乐于写书的人似乎比乐于读书的人还多，写书的人多，顾影自怜者、开镜自赏者就多，你就很难以一颗平常心寻得一本智慧之书，让自己读了不后悔。
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说：“人生有书可读，有暇得读，有资能读，又涵养之如不识字人，是谓善读书者。享世间清福，未有过此也。”对今天的读书人来说，有暇有资都不是难事，而读书之后仍有一颗情趣未泯之心，有常人朴素俗淡的常态，这才是一种境界，若张口学问、落笔书袋，举手投足，惹人注目，时时提醒别人，你读书不少，这实在是把书读成了一种外壳，而没变成自己的灵魂。新文学作家里极少有周作人那么有学问的，可别人乐意把学问做到显处、大处，周作人却做到没人提起也没人记得的细小处，他笔下的白菜比玫瑰还美丽，苍蝇比自由意志、命运、天道还有趣，同写饮食琐事，梁实秋一落笔，就是一个新人文主义者，而周作人就是常人；丰子恺专画儿童趣事，连老北京儿童的传统发式也一笔一笔精心画下来，他对那些“鬼见愁”、“天齐庙”、“朝天杆”、“马子盖”等儿童发式的了解，不见得比绘画理论差，今天有几个理发师懂得这些发式，又有几个能照样子剪出来呢？时变缘常，人生的大道理，让他几笔童画，就道尽了。陈寅恪是位大历史学家，可落笔之处，竟是柳如是这位风尘女子，这就是他的平常心，历史既是英雄伟人的，也是贫民百姓的。
会读书的人，能做大事，更能做小事。来源：《中华读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