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人生，一不传奇(组图)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10月15日06:14 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张昌华

　　今夏酷暑，我给周有光先生打电话问安。周先生自豪地对我说：“我已经九十九岁半了。你什么时候到北京来，到我家小住几天。”先生情之殷殷，令我感动。

　　金秋时节，我做了一次京华之旅，头等大事便是去看望周先生。他是我的作者，也是我的乡贤（江苏常州）。先生住的是国家语委宿舍老房子，我在楼下打了个电话，让小阿姨转告爷爷（周府上下均如此称之）说我马上来看他。当我爬上三楼轻叩门扉，小阿姨开门，先生已站在他的小书房门口，正缓步走来，我忙抢步走上前请他留步。

　　3年未见了，眼前的周先生那一脸的慈祥，那红润的面色，那儒雅的风度，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特别是那敏捷的思维，丝毫不减当年。悲哀的是他身边少了一根“拐杖”。两年前与他相濡以沫70个春秋的夫人张允和女士谢世了，我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周先生豁达、理智。允和女士走后，他给我的信中说：“我们结婚70年，我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两个人中少一个！”先生在痛苦之中，用先哲的警言排解自己，又说：“我记得一位哲学家讲过：个体的死亡是群体进化的必要条件。这一想，我才安下心来。”

　　我问他近年的生活。周先生说，他大病了两次：肺炎和非传染性黄疸肝炎，但平安度过。先生十分幽默，他说佛教上说，一个人活到90岁死去，叫做“圆寂”，中国人活到100岁才算功德圆满。我还差一点，上苍还要我进一步积一点德，“这一次没过去，大概还有几年。”我说等您过一百大寿时，我来给您拜寿。先生摇摇手，说他有个“三不主义”：一不立遗嘱，二不过生日，三不过年。这百岁人瑞的现代人的思维，真令我等常人肃然起敬。我听说，他去岁的生日就是在医院过的。他不过，医院盛情，说他们医院从来没有接住过这样高寿的病员。院长为他送来大蛋糕、鲜花，小护士给他送来大熊猫玩具，着实热闹一番。

　　周先生安详地坐在他那6平方米书房小桌前，要我坐得离他近一点。我紧凑身坐在他的对面，与他对话。他说，他耳朵不好，常闹笑话。提起耳背，我想到允和先生当年给我说的一个故事：某日，他们俩抢着给孙子辈的女编辑曾蔷讲故事。允和爱在先生面前撒娇，事事要抢占风头。允和先讲，周先生凑在一旁坐在小板凳上“听”。允和讲的是曹禺当年边洗澡边读书的趣事。讲完后，周先生把小板凳往曾蔷身边挪一挪说，“我也讲一个。”等他一开讲，允和与曾蔷哈哈大笑。周先生问他们笑什么，曾蔷说奶奶刚才讲的就是这个。

　　周有光早年是在英国牛津和美国耶鲁研修经济学，生活习俗“崇洋”。他与连襟沈从文开玩笑时，沈笑他是“洋鬼子”，周反讥沈是“土包子”（沈没上过大学而在大学教书）。周有光原在金融部门工作，但酷爱文字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周恩来点名把他从上海调到北京，专事在国家语委研究文字学。他领衔设计了汉语拼音系统，被誉为汉语拼音的创始人之一。

　　周先生是智者。

　　他的勤奋是有名的。他孜孜不倦地博览群书，敏于思考、研究，专心著述。记得3年前，他送我一本厚厚的《比较文字学初探》，就是他96岁时所作。我问他近年有没有新作出版。他如数家珍地说，去年上海重版了他的《世界文字发展史》，收入“世纪文库”；“三联把他的《语文闲谈》纳入中国文库重版了；美国俄亥俄大学出版社以中英对照的方式，出版了他的《中国语文的历史演进》，给大学生当教科书；商务印书馆正在排印《周有光语言学论文集》……他叹息年纪大了，大部头写不动了，零星写点小文章。说着孩子般地从一摞稿堆中翻出他刚刚完成的《回顾资本主义时期》和《后资本主义的曙光》，请我“指正”。我粗粗一看，文章中那么多的最新信息，不知他是怎么获取的，什么“全自动化”、“企业外包”、“欧盟”、“联合国”、“无接触战争”；“信息化”、“生物工程”、“开辟外空”……他以经济学家的眼光探索对当代社会的定义。“资本主义时期之后的历史时期叫什么？”他说，有人认为是信息化时期，有人认为是知识化时期，他觉得应称为“后”资本主义时期。他说九月号的《群言》杂志刊发了他的《后资本主义的曙光》。他自谦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式的杂文。但他严肃地说：“先知是自封的，预言是骗人的，做错了事不知道反思，那是愚蠢的。”据我所知，他还根据苏联失败的原因，从专制制度上进行研究和探索，撰写了一篇《苏联历史札记》，“这只给朋友们看看提提意见，暂不准备发表……”

　　周先生是仁者。

　　我们谈在兴头上，先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架上抽出《昆曲日记》（张允和著，语文出版社2004年7月版）题字送我。下款落的是张允和，不忘在下方署上“周有光代写”，又以括号区别。收笔时在书中央写了“好事多磨！”4个大字，还尾追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好事多磨”是指这本书的出版屡遭挫折，个中滋味除当事人之外，我算最清楚了。1998年张允和的《昆曲日记》完稿后，不知怎么处理。周有光先生对她说：“找张昌华，他有办法。”一句话令我感动不已。两年多时间里，我将《昆曲日记》先后推荐给浙江、江苏、山东、上海等地的5家出版社，全部被“割爱”，无一接纳！迫不得已，我提议“曲线救国”，走上层路线，给有关部门写信希望得到他们的关注，此举被周有光、张允和断然否决。他们恪守知识分子的人格和自尊。书未能出版，允和女士带着这份遗憾和无奈告别人世，真叫我这个出版人脸红。当我把稿子退给周先生表示歉意时，周先生却写信鸣谢，说他感谢我的“高情厚意”，说他谅解出版社自负盈亏的难处。97岁高龄的周先生一边请专家重新梳理文稿，请名家写序，为照片补配说明文字，进一步提高书稿质量；一边亲自联系出版社，费尽了心血。《昆曲日记》终于由语文出版社出版了，周先生了却了一桩心愿，圆了允和女士之梦。

　　仁者寿。

　　百岁周有光，时下吃饭、如厕、洗澡，全部自理。偶尔还下楼散散步。只是听电话不方便，他在致友人的信末示知电话号码时，总附上一笔“我耳聋、保姆代听。”刻下，他每天的主要活动是看书、读报，长文章不写了，每月坚持为《群言》写一篇卷首语；兴之所至，再写点小杂文。一位百岁老人的身心如此健康，真是奇迹。周有光年轻时，生过肺结核，患过忧郁症。结婚时算命先生说他只能活到35岁。可现在他已走过两个35岁了，他认为，是医学的进步延长了他的寿命，当然还得讲科学。

　　我向他讨教养身之道，他说：心宽体胖。其实也无秘诀，不过生活极有规律，他一生饮食习惯不改变，喜欢吃面包，喝咖啡，饮红茶。起居定时，晨6时起，晚10时睡，中间要午睡。身心愉悦。他还参加一些感兴趣的社会活动。他说，往日的学生们全退休了。天津的“学生教授”们搞了次聚会，他还赶去参加；9月12日美籍华人著名书画家张充和（妻妹）来京办画展，他还到开幕式上讲话。他说，张充和在美国大学教书法60年，弟子三十皆白丁，美国人把书法当画画，不是写，而是描。逗得在场观众捧腹。听保姆小田告诉我，张充和要来看望周先生，周先生不让，体谅她刚回国，访客多，又办画展，很累。周先生主动去看她，去时还不忘叫小保姆在饭店买几样充和爱吃的菜肴带去。礼遇之周，令我们今世后人望其项背。

　　访问结束，问周先生还有什么宏伟计划。他风趣地说：“我这个年纪的人，除了当观赏动物以外，没有别的用处了。”不过，他仍兴奋地告诉我，三联书店将出版他一部九十岁后的杂文新作《百年新稿》。

　　周有光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他说有的老人认为“我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他很不以为然。他说，“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2004年9月1日他为《百年新稿》作序的末句是：“希望《百年新稿》不是我最后一本书。”

　　百岁老人，一部传奇；百年新稿，几人堪比？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4年10月15日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