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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懿
高尔泰先生是闻名已久的美学家，而他的自传体散文集《寻找家园》文字之美，尽显大家风范，举重若轻间，令时下多少喧嚣浅薄的散文家黯然失色。
与许多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经历相若，高先生命途多舛。生逢乱世，从少就外出求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西北“支边”，因《论美》一文在学术上备受孤立和打击；1957年首当其冲被遣至夹边沟农场劳改数年；后脱离绝境，进入敦煌莫高窟工作；“文革”中又成“牛鬼蛇神”，批斗，改造。他的个人际遇与历次政治运动紧密相连，但从未放弃对自由和尊严的追求，艰难地维护着个体的权利和价值。在噩梦般记忆的灰黑色背景上，有太多的细节挥之不去。高先生笔下的往事都是“小片断”，徐徐展开，细细穿插，勾勒出的确是“大历史”。
《寻找家园》写下的不仅是有关一个人生命体验中疼痛的记忆，也与民族历史的沧桑苦难相融无间。第一卷《梦里家山》怀念的是早年的故园生活，家园已逝，往事如烟，魂牵梦绕，令人感慨。后一部《流沙坠简》记录的地点是荒凉西北，时间是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年华，虽偶有几抹亮色，但戈壁、荒漠、烈日、饥饿、孤独，劳改、放逐，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触目惊心，不堪回首；然而文字的不动声色，却更见人生的真切痛感。与众不同的是，高先生既有画家的直觉，又有哲人的智慧，因此作为历史记录者，由他的独特视角带来的那份真实和震撼，便远非那些一味宣泄、絮叨不已的控诉者所能比拟，至于那些貌似超脱故作豪语的遗忘者，更无须拿来比较，因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
高先生的叙述极为节制凝炼，众多还原历史的细节，以生活的原初力量感人至深。高先生的语言是风格化的，他十分自然地将古典诗词的意境融入文中，好似他推崇的莫高窟的魏晋人像，“意态生动潇洒”，素朴而又飞扬。他写被追猎的黄羊，面对自己的敌人“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我也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我能够理解的光，刹那间似曾相识”，正可谓同病相怜；他写在戈壁里孤独一人迷失在沙丘的包围中，依靠排碱沟边的小路追寻队伍，“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高先生的文字富有层次上的变化，富于哲理的思考使得其内涵饱满沉重。这些沉郁苍凉的文字，呈现出一种古典美，骨子里却充满了惟有现代人才可体会的生命的真切痛感。惟因具有一个自由无羁的灵魂，才能书写这样的大爱与大美；惟有如此自由与尊严的体现，行文才有了一种大巧若拙的从容。由此，个人与历史的悲剧叠合到一起，升华出一种神圣感，唤醒每个人对个体生命价值的珍惜和对人类命运的共同责任。这部名为《寻找家园》的回忆录是高尔泰心中最深沉最柔弱的那份乡愁。有人说高尔泰是一只灵魂不老的自由鸟，不停地飞翔。我想，他纵然无法找到那梦里家山，也应找到更美、更真、同样可以自由栖居的精神家园。
（《寻找家园》高尔泰著花城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