闾山

　　唐双宁

　　一

　　辽西有一座山，叫医巫闾山，人们把它简称闾山。

　　我的家乡，就在闾山脚下的北镇县城，离闾山五公里左右。

　　小的时候，我只知有闾山，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山。

　　那时，听老人讲，闾山是世界上最高的山，也是风景最美的山，每年都有许多远近八方的人来逛闾山，连乾隆皇帝都来过。老人们还娓娓给我讲闾山有十八景，什么望海楼，爬到上面可以望到海；万年松，已生长了一万多年，要几个人合围才能抱住；桃花洞，里面有一股仙气，把草帽扔进去会给你吹回来；还有个叫燕子翻身的地方，只有燕子才能飞过，每年有些好事者也想试试，结果都摔得粉身碎骨……总之，闾山给我幼小的心灵，增加了几分神秘，几分向往。

　　十岁左右的时候，我第一次去了闾山。闾山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高。上山前就听说有好几百米高。实际一看，闾山确实是高。那时也不知什么海拔，就是觉得高得不得了，比城里的城墙、双塔都高，有的山头比云还高，简直想象不出还有比闾山更高的东西，除非是天。

　　闾山给我的第二个印象是美，一种没见过的美，想象不出来的美，像画一样的美。山，远看是青的，近看是绿的和褐的。山上还有松树，有亭子，山下还有水库。这才真是叫“美”。

　　闾山给我的第三个印象是梨子多，黑压压的一片，到处都是梨树，遍地都是梨子，有的地方堆得像小山似的。人们说，北镇的鸭梨是世界上最好的鸭梨，而这北镇鸭梨，就产自闾山。其实，不仅鸭梨，还有白梨、雪花梨、花盖梨、秋子梨、大安梨……这梨子这么多，怎能吃得过来？这是我当时很大的一个疑问。梨多，就随便吃。不用花钱买。随便吃梨子，那可真是过瘾呀，直吃得我倒了牙，风一吹丝丝的疼，还爬到树上，躺在树叉中，把手垫在脑后，用脑袋带动着嘴，或啃一口或闻一下还挂在树上的梨。

　　总之，这闾山太叫我难忘了。后来，我不知去过多少次闾山！

　　二

　　长大后，我又见到了许多山。不但真的见到了庐山、泰山，还登过黄山、华山、天山，还爬过长白山、峨眉山、阿里山，还去过张家界、神农架这些不叫山的山，还见到了青藏高原上那一层一层无边无际的山……

　　在青藏高原上，从拉萨乘车，西到日喀则，东到林芝，哎呀，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山。这才叫山，像海浪一样，这座山刚翻过去，那一排山浪又扑过来，没完没了，想不见都不行。夜晚车在山上行，月亮却在山下吊着，好像为这大山站岗的哨兵。而抬头往上看，还有更高的山，简直把天都捅破了，比我家乡的闾山，真不知高出多少倍。

　　游天山，我印象最深的首先是在飞机上看天池“万里天山脚下寻，一泓池水撞游云。正是新疆风光好，空中铁马竞销魂。”在归途的飞机上，我又想起了天池中荡舟的情景：“横空万里策马还，莽莽天山掌中谈，尤记昨天销魂日，一泓池水顶上悬”。山上有池，这也是闾山不具备的。

　　登庐山，主要是领略这个狂劲。“奇峰天降，扼大江，取笑黄河兄弟；看谁是中流砥柱？虢人悄然不语。一戏泰岱，二戏华岳，三戏医巫闾。乍晴乍雨，宠得一身脾气。忽来北国游客，踏尽匡庐，觅得前朝迹。太白俯首，陶潜甘居，一代狂人泣。狂人如此，遍寻天下，谁人能驾驭？信步之间，却在斯人脚底。”庐山狂，把我也弄狂了。闾山还缺少这个狂劲。

　　最美的山，开始我觉得是黄山，奇松、怪石、云海、温泉，熔黄山于一炉；泰岱的雄姿，华山的险峻，匡庐的飞瀑，雁荡的巧石，都叫黄山占有了。怪不得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后来，再看张家界，哎呀，比黄山还美，这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山。那山，又细又高，又裂又皱，上头大，下边小，不知怎么长出来的。满目的山峦都是危峰乱长，奇石横生，千笏拔地，万剑穿天，简直不是张家界，而是神仙界。这美景，确实是闾山不能比拟的。

　　总之，每登一山，就为我孩提时的幼稚好笑一次。山外有山，我竟不敢在登山时向同行叙说闾山啦。

　　三

　　当我把世上这些名山大岭登完后，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些山美则美矣，可静下心来，还是不如闾山。究竟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二十几年后，我又登了一次闾山。这次见到的闾山比我十岁时的闾山小多了，路也近多了。闾山依然美丽，但确实比不过黄山，比不过张家界，甚至比不过邻近的千山。但我仍然得说闾山好。闾山让我依恋。

　　我开始重新审视闾山。

　　原来，远在虞舜时期，天下名山即分为五镇，由其威镇天下。五大镇山中，东镇沂山，西镇吴山，中镇霍山，南镇会稽山，北镇医巫闾山。北镇县名，即此之由来。五镇之中，闾山坐北朝南，腑瞰中原大地五千余年，目睹了多少王朝的兴盛衰亡，盛载着多少华夏的沧桑故事。这既不是传说，也不是推测，史书中有明确记载。如此经历，不仅青藏高原不可比拟，华岳、泰岱也要望其项背。而闾山何时像其他名山那样四处炫耀过？

　　数百年前，时为金国辖下的闾山脚下，有一男婴嗷嗷落地。其父见金国气数已尽，料定这孩子必为别国所用，便选了《左传》上的一句话“楚虽有材，为晋所用”，给孩子取名耶律楚材。耶律楚材历史上曾献计元太祖，联宋灭金，西征欧亚，再进窥中原，奠定了元朝的天下，并官至军师、中书令，先后辅佐元太祖、太宗、世祖，为三朝元老。特别是他以儒学治天下，按汉制建立起元朝的体制，为中华民族的统一，为社会的进步，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今闾山的“望海书堂”，即为耶律楚材的读书堂。今天，人们只知有个耶律楚材，有多少人知道是闾山的灵气，才成就了这个旷世之才？而闾山的这种人梯精神，难道不令那些因文人骚客住上两宿就喘声如雷者汗颜吗？

　　闾山上有一石碑给我印象最深。在蜿蜒的山路上，石碑上镌刻着“从善如登”四个大字。好个从善如登，先人的惠识，告诫了不知多少后来人。这充满人生哲理的箴言，难道不比“横看成岭侧成峰”更胜一筹吗？而这“从善如登”，只有切身去体会，才能更深刻，更隽永。试问那些天下名山，你为人类提供了这哲思的天地了吗？

　　……

　　重新审视的闾山，让我刮目相看，让我精神振奋，也让我过去对它的浅薄认识羞愧有加。

　　四

　　闾山的美，是一种悠远博大的美，富有哲理的美。

　　闾山的美，又是一种包容的美，并不排他的美。

　　当我还未见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我对闾山的认识是一种肤浅的认识，我对闾山的崇拜是一种原始的崇拜。尽管它很质朴。

　　当我见到外面世界的时候，曾几何时，我对闾山曾经误解过，不以为然过。

　　当我冷静下来后，发现，还是闾山最美。

　　对一座山的认识尚如此，对一个人，对一种学说的认识，何不如此？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4年10月19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