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李白的赶考生涯

　　他思念一个书中的女子

　　书生李初一想起了他远方的村庄，想起了冬日笼罩下的远方村庄正飘起一层若妖若明的透明白雾，从一条沿河的石径上徐翔到村庄上空，从早晨到中午一直挥之不去。有许多沙鸥在中间穿梭涂抹，从沿河的窗口向外望去，某些沙鸥蒙头向河里俯冲，从一个漩涡里蹦进又从另一个漩涡里迸出。

　　书生李初一想起了他曾经整日里思念一个书中的女子，或者说是一个水中的女子，在书中所记叙的水里，女子穿一件水红色紧身细袄，裸露着脆藕般的玲珑手臂和结实双腿。即便在冬天也是如此，即便在节日里也是如此。根据她的俏丽只能判定她在书中，或者在水里。书和水都是同一种性质的地点，常常孕育出人杰地灵的新生命。书生李初一没有想到他会读到这样一本书，他是不经意间读到的。在他的乡村同学中，并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也不拥有出类拔萃的书籍，但是李初一在他所借的书中发现了这样一个章节，以及这样一个女子，因此李初一从此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他所认定的生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常常整日里注视着窗外的河流和河的方向，他的嘴中念念有词，他打开的折扇在冬日里显得冷清而矫情，像某些自卑的沙鸥缓缓翕动。从一个更细微的地点出发，从李初一呆的窗外往里看，李初一的窗台上有一盘几无所剩的葵瓜子，他的嘴因此像他的折扇一样翕动着，并且留给我们念念有词的错觉，他注视着远方，他的眼光变得迷离起来，他嗑瓜子的时间一点点长进，一天一天蔓延起来，他在这个嗑瓜子的时间里念着书中所记叙的红衣女子，乡村里开始流传他如痴如醉嗑瓜子的各种猜测。

　　李初一是个懦弱的男人

　　而我的青春在一间黑洞洞的房间没日没夜地充满焦灼、游移和谜语般难耐。自从我从夏天离开学校，搬到这间基本上暗无天日的房间，在晴朗的天气里，空气传播声波清晰而透彻，有隐约可闻的校园广播声飘入这间昏黄台灯照明下的灰亮房子，现实就是这样，既无疮痍又无滑倒的可能，无法敲破生活惯常的坚冰，只能做快马加鞭的忧伤滑行。

　　我碰到李初一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我在寒冷的冬季像狗一样龟缩在门洞里，我不去上班谁也不能奈何，我穿过校园的有限几次经历不是去上班而是去收取信件，我龟缩在衣领里的脖子此刻几乎没有任何企图。只有当冬日带着它的肃穆孤寂出现之时，我才会坐在大门之外，像一个守门的沉默者，不做任何发言。但是我的嘴唇在动，我手中提着一块钱一袋的瓜子，在马上就要围拢来的人群到来之前的一瞬间，我想起书生李初一，正在异乡赶考的路上，骑着一头既愚又笨的驴子。而当我无意间朝搁在门口的一本翻开的毛边书瞥去时，李初一的形象以插图的方式跃入我的眼帘，跟我在一瞬间的想像不差毫厘，他骑在驴子上，远处有隐约的集市。我知道这个书生就是李初一了。

　　书生李初一走在坎坷路上，他穿过了熙攘的集市。与此同时，他也放弃了怀想他远方的冬日的村庄。他与其说是去赶考，不如说是被迫离家出走。李初一在那个冬日的黄昏里，在那样一幅凄美的图画里，正在一边嗑瓜子一边思念他想像中的书中女子，一个乡村里整日间游荡的恶棍出现了，破坏了李初一满眼的景致。这个恶棍走到李初一的窗前，夺过李初一放在窗台上的碟子，狠命地扔进了不远处的金色河流之中，河流暧昧地包容了一切，那些瓜子从碟子里飞旋而出，在空中做了一次撕心裂肺的分离，像一群飞虻弃巢而逃。恶棍临走前对李初一说“不许你嗑瓜子了。你可以试着去考个举人。”恶棍走之前还一脚踢翻了一条邻居的狗，那条狗打个滚呜咽着逃遁了。

　　应该说李初一是个懦弱的男人，懦弱的男人往往听话。当书生李初一离开村庄时已经后悔莫及了。他是在一个清晨蹑手蹑脚离开的，他一路上一直思考两件事：1.那本线装的载有红衣女子事情的书没有带在身边；2.为什么我要听从那个恶棍／流氓／匹夫的呢？李初一想着想着就走出了很远，他望见的炊烟已经是别人村庄的标志了。

　　李初一雇了一头毛驴后再一次发现自己错了，这头毛驴已经老迈得只剩下喘息的气力，李初一是善良的，善良的人往往懦弱。李初一骑一段路程就要下来，牵着驴子走两段路。驴子啊驴子，李初一望着远方，感到脚力有些不逮，就决定找个地方打尖，他在走过的岔路口撒下了一把瓜子壳，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他出走的方向。

　　油盐炒的葵瓜子有暗香浮动

　　我嗑瓜子的时候喜欢分享，最好是老少男女都有，别的事情仿佛都做完了，天底下就剩下晒太阳和嗑瓜子可为了。但愿真是这样，实际真是这样，我经历过无所事事的阶段，也历经过内心煎熬的阶段，直到后来离开那间黑洞洞的房子，我依然在想，在分享瓜子的时候是欢快的，在群众围拢之前，准备也是充满欢愉的。我可以部分地理解李初一后来的欢乐在见到书中女子时是欢喜的，在想念书中女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窃喜着呢？

　　在另外一段时间里李初一显得郁郁寡欢，一盏孤灯，半个静夜，手持书经，在另外一段时间里李初一是正襟危坐的，他内心里大声朗诵着需要熟记的篇什佳作，书中的三昧全都出来了，他李初一是不是举人已经无关紧要了。所以一蒙面人出现在他面前就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个蒙面人跟所有的蒙面人一样，不知来历，没有性别，永远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李初一不知道蒙面人来干什么以及从何而来，为的是李初一还是驴子。

　　蒙面人咳嗽了一声，发出一种金属般响亮的音调。把惊呆了的李初一拉回到现实中，李初一又跃坐在他惊起的椅子上。蒙面者拿着他的大刀，他的大刀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显是狰狞而且面目不清。蒙面者把刀架在李初一的脖子上，让他交出所有的银两、玉佩以及值钱的东西。可怜的李初一，在浑身如筛糠般的发抖中，打开了包袱：里面有一套青色的布衣、一张小面额的银票以及一些散乱、光泽不再鲜艳的碎银、铜板，李初一的钱囊却是空荡荡的，他像所有的出门人一样不信任钱囊，他把钱票银两藏在包袱的衣服里；那蒙面人也像所有强盗一样不信任钱囊，钱囊里空荡荡，并不代表什么。刀架在脖子上就是真理。接下来蒙面人从包袱是翻出了一筒纸包的东西，他忍不住好奇拆开来看，是油盐炒的葵瓜子，有一种暗香浮动。

　　蒙面人将银两揣到怀里，将那一筒葵瓜子也揣到怀里，将刀收起，斜插到背后，他突然说话了，瓮声瓮气，嗓门挺粗：“念你是个秀才，老子积点德，钱财我拿一半好了。”说完遂从怀里掏出几锭碎银，掷在桌子，灯光顿时熄灭。李初一感到面前黑影幢幢，自己的鼻息愈显粗重。

　　李初一镇静下来，再次点上灯火，屋里又充满温暖的光亮，门仍是关着的，而大盗却已经不见了，李初一抬头望着天花板，环顾四周后他依然难以猜测蒙面人怎么出现、又怎么消失的。他只觉得那蒙面大盗很有气概。

　　当一个人的未来充满谜语般地难耐，当所有的瓜子壳随着青春剥落，我感到我面容的深处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痛楚。我曾经在古城西安走在风干的城墙根，一路上风和沙以及朋友的脚步印证了整个秋天最亮丽的果实。我们去了大明宫、博物馆、碑林，逛累了就坐下来，以嗑瓜子的方式来填满岁月的裂缝。

　　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去找工作的；没有人知道我们离自己心中的姑娘还有多远。

　　他搜寻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李初一再次上路对自己的旅程充满疑虑，他无限担心接下来会有什么不测，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但是，这些人都与他无关。他用狐疑的目光搜寻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仿佛红衣女子像一个隐喻会突然顿悟般从人群中盛开。但是，这些人都与他无关。李初一牵着他的老驴从人烟阜盛来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暮色四合，李初一除了饥肠辘辘外，更不知道哪里有可以打尖的地方。

　　为什么不坐下来歇歇脚呢？为什么不取出钱囊里盛装的瓜子呢？为了庆祝从一个强盗手里余生，或者，为了庆祝发现一个强盗的良心？从未从思念中泯灭过的女子啊，在动荡与居无处所的年代里，只存留在哪一个位置浅笑呢？

　　李初一挑选了路旁一块平坦微凹的石头坐下来，不知多少路人坐过的地方，在青草丛生之处有一个部落又一个部落的蚁群在活动。李初一用瓜子壳覆盖着它们，他是如此意趣盎然，完全不若他童年时用开水灌淹蚁窝的残忍和偏激。

　　李初一在想事物有无限种可能性，他对小蚂蚁的态度即是一例。那么他对红衣女子的态度也可能从此以后大相径庭，如若不然，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秀才李初一和举人李初一还有什么区别呢？有地方打尖和没有地方打尖又有什么不同呢？

　　“老牛慢吞吞地走，地球很有耐心。”李初一对这句佛偈推崇备至。他看见他的老驴在前进的觅食中离他越来越远，而且偏离了官道。李初一骂了一句“我操！”飞也似的提起衣裾撵上去，他记起了他是书生应该文明就又放慢了脚步，他像在画卷中一样频频颔首。

　　再没有人比他嗑瓜子的姿态更加潇洒了。

　　此刻，我圆了一个男人的全部梦想：身挎相机，穿行在陌生或熟练的大街小巷，停下来是为了建筑的一帧剪影，女人的眉梢风情或者讨杯水喝。我从西安回来后就把这样的记忆丢失了，我给自己的唯一相片是站在永定门城楼下，让嗑瓜子的声音融入市井的喧嚣。我保留了自己梦想和嗑瓜子的权利。有一天我忽然想看电影，发现影院里都是一片嗑瓜子的嘈杂声，我退出来，顺着一路的瓜子壳循迹而去，在一个烟火气色的糟老头子那里买了一块钱的瓜子，他老人家没有使用塑料袋的习惯，他用纸给我包好。他包的形状很奇特，有一种神秘和焦渴。我忍不住拆开，就再也恢复不了原状。后来我就把瓜子一古脑倒进上衣口袋里，我仍对手上这张纸充满兴趣，这种兴趣引导我发现了上面的墨色字迹：

　　李白，字太白，小名初一。幼时性情懦弱，喜静与思……后考举不中，遂游历百川……于楚地搭救一红衣女子汪伦，手刃数人，弃剑而歌，流于汉江，避入蜀道……及至长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一句，妇孺皆已成诵。

　　我想这一定是杜撰的，就嗑着瓜子看电影去了。（胡赳赳）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