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名笔）

　　还是雅典奥运会时，金牌运动员的报道一时丰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不是奋勇拼搏的细节，而是运动员的身世和家庭。

　　有一个报道，说举重运动员张国政出场之前，教练要实行“现金刺激”，后来这个故事被“怒斥”。不知为什么，出面“怒斥”的并非张国政或他的教练，甚至也不是举重队的人，而是代表团的官员，大致意思是说，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如果有定要叫教练卷铺盖走人，水平不够，思想作风不过硬，就是搬银行来也没用。

　　我想，就算真有晃信用卡这回事，也不会有谁愚蠢到认为运动员拿金牌靠的不是实力和拼搏精神。无论如何，张国政少年苦难，“现金刺激”也确曾在过去起过作用，并没有影响他不断上进，奥运夺金。

　　还有一个报道，讲唐功红的身世。唐功红被看中是一块举重的料子，家里很高兴，但500元上体校的费用让人愁，借了4家才借齐，母亲又把她姐姐的一双鞋子卖掉，给她去买毛巾、脸盆等生活用品。后来，体校训练太苦，唐功红从体校跑回家，母亲不想女儿再像她一样在地里劳作一辈子，做了两天农活，唐功红就回体校去，她再也不跑了。这个故事，传递了农民生活境况以及农民怎样看待自己的命运的丰富信息，这类冠军故事完全可以作为社会研究的资料存档使用。

　　来自武汉的网球选手李婷夺冠，被当地报纸称为“贫家里飞出金凤凰”，李婷的家里生活艰难，退休在家的父亲李瑞堂将女儿穿破的球鞋修补起来，在多雨的武汉，这是他的雨鞋。城市里的市民——这个经常容易被人在前面冠以“小”字的阶层——过着怎样的生活，李婷父母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个普及性的版本。

　　《南风窗》杂志2004年9月下半月版载文《冠军回家》，其中讲到央视直播节目中主持人与奥运举重冠军陈艳青父亲的对话。你去无锡做什么？打工。陈艳青平时喜欢吃什么？萝卜青菜，最养人了。小时候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母亲做的红烧肉。是妈妈做的红烧肉有绝活吗？是因为小时候没条件，很少吃到肉。听说比赛前你很少给女儿打电话，为什么，是不是怕打扰女儿？不是的，是因为电话费太贵了。

　　这个叫“陈艳青父亲”的农民，来自被公认为“天堂”的苏州，他的生活已经由简单的问答精确描摹。

　　我不知道贫困人口所占的比例有多高，也无法确定奥运冠军的家庭情况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生活状态，因为现在的媒体上，除了娱乐明星与“高尚人士”，普通人的生活不太可能得到揭示，只有从奥运冠军之类的英雄所受到的报道中，才能发现普通人正过着怎样的时代生活。对所有的奥运冠军来说，他们的家庭将因为冠军的获得而彻底改变境况，他们的贫困故事会成为永远的记忆，但这种“一夜成名天下知”的事情，对绝大多数有着同样命运的人来说，不仅是不可及，甚至是不可望的。

　　《南风窗》杂志说，“陈艳青父亲”的话使主持人产生了“惊讶的表情和企图掩饰惊讶的努力”。“社会分层”确实已经实现，已经厌恶吃肉的人只能想象另一个人爱吃肉是因为肉烧得好，不为电话费发愁的人只能想象少打电话的原因是要减少打扰，无肉可吃和无钱交电话费，是一些人的生活，这种生活甚至超出另一些人的想象。

　　现在，除了整天在媒体上晃荡的名字及其奇闻佚事，人们不知道，似乎也没有兴趣知道其他“层”的人在怎么活、怎么想，社会分层难道要以社会失去相互观照的愿望和能力为代价吗？

　　在同一片蓝天下，可以有天上的生活和人间的生活，这两样生活距离有多远？晋惠帝问吃不上饭为何不吃肉，一直被作为他弱智的证据。其实这也许不过表明天上人对人间处在想象状态。有笑话讲，黔首们在地头想象皇宫的卧榻定是左边放了白糖，右边放了红糖，翻过来翻过去，总是顺嘴就可以吃到美味，这是“何不吃肉”的反向想象。晋惠帝与黔首们之间，当然也是社会分层，但如果分层之间只靠想象在连结彼此，分层毋宁说是分裂。

　　分层是社会发展必然的现象，无法避免，也并不可怕，但分裂是可怕的，因为崩溃是分裂的必然结局。分裂之下，固然一定会有人让大家以“同在一片蓝天下”而自豪，但有多少人会仅仅因为“拥有同一片蓝天”而欣慰呢？作者系《长江日报》评论员，著有杂文集《文化的见鬼》等

　　《江南时报》 (2004年11月01日 第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