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书香／肖复兴专栏
春节过后，我收到一篇稿子，寄自安徽农村。稿子用圆珠笔写在红格的信纸上，字迹很整齐，但字体很幼稚，有些歪歪扭扭。作者附有一封信，说是曾经读过我写的书，才想起把稿件投寄给我，同时介绍他自己曾经在北京的房山建筑工地上打工，并简单地讲了他被遣送回原籍的悲惨经历。
我看过了稿子，觉得并不像作者自己所说的是一篇小说，虽然叙述用的是第三人称，但整体可以看得出就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他信中的讲述完全相符。文章不长，只有两千余字，写得很有情感，文字也比较干净：有一天清早，他在工棚里，突然想起那天是自己的生日，于是准备请几个老乡来庆祝一下，他去自由市场买菜的时候，被几个正在值勤的警察叫住了，问他有暂住证没有？他说有，就从衣袋里拿出了暂住证，一个警察拿过了暂住证看都没有看，随手一把就撕掉了，然后问他：你还有暂住证没有？不由分说把他带回收容所，连夜把他和一批民工遣送回老家，火车却只是在蚌埠停下来，他们被赶下车，他已经是身无分文。他的姐姐(或者是表姐，我记不大清了)在蚌埠，但他连坐公共汽车的车票钱都拿不出来了，只好求人打电话，他的姐夫到公共汽车站来接他，简直认不出狼狈不堪的他来。他的生日就是这样度过的。
按照文章的水平，发在我们的杂志上，显然有很大的距离，但就这样把他的稿子退掉，或者随手扔掉，如果是一般的作者还可以，对于他，我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他是一位农民工，写出了一份真实和真情，而且他写得还真的不错。围绕着他自己的生日，文章写得也还集中而生动。也许，我还有些自以为是或居高临下的同情，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农民工。
我想象着在繁忙而肮脏的建筑工地上，他们在工棚里准备生日的样子，或者在工棚里他读书写作的样子。他该是他们当中的秀才，写作是支撑他生活的一个梦，起码也是枯燥日子里的一个点缀。我不知道别人最初写作是什么样的情景，我想起自己，最初写作，不也是在一个工棚里吗？只不过，那是在北大荒，我插队喂猪的饲养棚里，是那种用泥水和草拧成了拉禾辫的棚子里。我不是同他一样，把稿子写好(比他强一些的是抄写在稿纸上)，然后寄出去，渴望等待着回音吗？写作不也是支撑着我自己生活的一个梦和枯燥日子里的一个点缀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真的有些同情他，更不忍心把他的稿子随手扔掉，让一个曾经绽放的梦就那样轻易的破灭。
我忽然想，还不如把稿子寄给一家报纸的副刊试试，他的文章的内容和字数长短，都还比较适合在报纸的副刊上发表。而且，说心里话，如今报纸的副刊上发表的有些所谓名家的文字，也不见得就比他好到哪里去。想到这里，我没有征得他的同意，越俎代庖，在稿子上把开头和结尾删掉，把文章的第三人称全部改为第一人称，只是在开头替他加了一句这天是我的生日之类开门见山的话，便把稿子寄给了一家报纸。
文章真的在报上发表了，编辑朋友寄给我一份报纸，同时按照地址寄给作者一份。我真替他高兴，也替自己高兴，毕竟善始善终，报纸的编辑朋友帮助他，也帮助我将一则稿子排成了铅字，与读者见面，将一个梦——虽然是一个小小的梦，得以实现。其实，我们谁不是和这位民工一样，这样起步，从第一篇文字到第一本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