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城市／蒋子龙专栏
最早我对发达的印象是来自公路：美国的车队如长长的游龙，开着大声量的音响，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金发女郎驾着敞篷跑车，有时会探出半个身子嬉笑、喊叫，长发和裙裾随着汽车一同飞起来……据说在二战时期，欧洲的许多机场被炸毁，曾利用高速公路起降战斗机。这令我无法不羡慕发达国家的公路，在那么多年以前就宽阔得能够当飞机场用了。
后来我有机会可以去欧美看看，便抱着很大的兴趣要看他们的公路飞机场。一见之下倒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宽阔，比如欧洲，出了城市大多也只有双车道，有些非干线甚至只有一个车道。但车速很快，也很少塞车或发生交通事故。与他们相比，我们的通天大道可以说是遍地飞机场。以我生活的城市为例，从市区到塘沽不过百八十里的路程，除去原有的可双行的铁路外，还有两条高速公路、一条跟高速公路同样宽阔的一级公路、一条轻轨火车道……路是够多也够宽了，现在却发愁缺少坐车的人。投资是天文数字的轻轨火车上，天天空空荡荡，一年下来得赔多少钱哪？
今年一下子又同时挖开了几十条路，别看眼下像打地道战，横截竖挡，尘土飞扬，等路都修好了那就是飞机场连着飞机场。我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去游泳馆，就是穿过这条飞机跑道又登上另一条飞机跑道，真是痛快，眼前一片空阔、敞亮。因为路两旁没有碍眼的东西了，修路的时候老树有很少一部分被移走，更多的是砍掉了，据说起走了也活不成。新路两旁清一色都换成小树苗或花草，省得万一起降飞机的时候挂了翅膀。再说现在的路面底下不是管道就是电缆，想栽大树也栽不下。
高速公路网络化的巨大作用是无须怀疑的，“要想富，先修路”嘛。现代人眼界宽了，心胸大了，志向远了，于是需要大的空间施展大的抱负。城市要大，楼房要大，广场要大，道路更要宽大，而且越宽越不嫌宽。这我就不懂了，西方的高速公路经历半个多世纪了，也不再加宽绷直，怎么能载得动如此发达的经济需求呢？现在的飞机也都变大了，万一战争需要还能再拿它当跑道使用吗？有一年在剑桥，我有机会去拜望老朋友白霞(Patricia Wilson 她在中国工作期间曾编辑出版过我的英语小说集)，她的先生詹姆斯·莫里斯(Jams A·Mirrlees)是1996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多次来中国讲学，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跑过不少地方，对中国的情况相当熟悉，于是我就提出了上面那些关于公路的疑问。他反问我乘车从英格兰到苏格兰，兜了这么一大圈感觉如何？我承认印象最深的不是公路也不是现代建筑，而是他们的田野，一片金黄，一片碧绿，黄的是菜花，绿的是草场，没有庄稼，也很少见到工厂，真不知道英国人吃什么？他们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莫里斯说，现在在中国大地上行进，给人印象最强烈的却是高速公路，傻大黑粗，高出地面一大块，横躺竖卧的带着一股霸气。这让他想起中国从前的乡间小路，也同样完全网络化，像毛细血管一样铺遍中国大地，土地利用率极高。当时人们下地、贩货都推着独轮车，现在则改成了汽车和拖拉机，不得不大量的毁地修道。像川西平原，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土地，也正在被混凝土覆盖……在利益驱动下，不能不警惕某些进步中包含着危险。中国修路是有经验的，好像从舜帝开始建城就要四四方方，东西南北各有一门，开四方之门，纳八方来客，广阔视野，便利进出。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打开城门是笔直的大道，能容得下100名骑兵并排着跑下去，可以跑三天不变队形……
但现代城市至少有一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宽，塞车的问题却并未彻底解决，有时还更严重了。因为大家都以为路修宽了，可以随便跑了，没想到前边修后边坏，或前边铺后边挖，修路的自管修路，在路上挖沟的还自管挖沟，大家都是吃路的，你修有钱赚，我挖也赚钱……谁能真正说得清城市的效率到底提高了多少？
说到底还是管理的问题。光靠修路并不能万事大吉，难道我们能把城市都变成路吗？
本版插图选自几米绘本《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