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爱莲心读《庄子》

　　薛冰

　　讲到庄子，马上就会让人想起“庄周梦蝶”的妙喻。这个寓言，说不清曾有过多少诠释与争议，然而，所有的诠释与争议都基于这一文本，从来没有人质疑过文本本身。

　　这文本真的就无可怀疑么？

　　美国汉学家爱莲心先生敏锐地指出了其逻辑上的模糊性：庄周醒来之后，仍不知道他自己是庄周还是胡蝶，这是很奇怪的，因为这与他醒来并发现自己是庄周的结果相矛盾。同时，在以上这种“不知道”的状态下，“庄子仍然说，‘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并且还说‘物化’，这是极端没有理由的和难以理解的”。

　　因此，爱莲心先生尝试对文本进行调整，变成下面的顺序：“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我们可以说这样的调整在版本学上没有依据，但不得不承认，调整以后的语意，更为合乎逻辑，也更容易得到确定的解释。

　　爱莲心先生在他的新著《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中，一反传统地把《庄子》看成相对主义之作的看法，对庄学研究中各式各样的相对主义解释进行了细致的辨析和深刻的解剖。像质疑“庄周梦蝶”文本这样的突破，不止一处。比如说，他还提出，《齐物论》中的“大圣梦”，“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更能体现庄子的真实思想。其抽丝剥茧式的论述，也是能让人心服的。

　　爱莲心还注意到，庄子的目的，恰恰就是要让人暂时关闭“概念心灵”，而开启“直觉心灵”。爱莲心指出：“《庄子》开头的鲲鹏神话，像双面问题一样，有双重功能：把成人的批评心（即分析心———译者）关掉，但又不是把人的整个心灵一起并掉。它打开并激发赤子之心，并且预备它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欣赏和理解随之而来的东西。”

　　庄子明确地否定了蜩和学鸠的议论：“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在小虫（小知）和大鹏（大知）之间，他肯定的是大鹏。后世所流传的误解，即将鲲鹏与蜩和学鸠的观点视为等值，则源出于郭象的《庄子注》：“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正是郭象对后世庄子研究的巨大影响，导致人们将庄子当成了绝对的相对主义者。这也该引起我们警惕：我们承认庄子是伟大的思想家，但很可能却在按照那些未必伟大的诠释理解庄子的思想。这种情况，在当代中国学界，决不仅是庄学研究领域所独有的。

　　《庄子》中出现的一系列神话、怪物、隐喻和类比，在爱莲心这里，不再是作为文学作品存在，而是为哲学认知的循序渐进存在着。“神话的展示方式具有一个功能，即传达这样一个信息给分析心灵：不必担心将要说什么。但是，将要说的仍然会有重要的认知意义。”故而他给予《庄子》以极高的评价，认为它是人类一流心灵所创作的一流的哲学著作。跟随爱莲心去读《庄子》，好像让我们在传统的通道旁，又发现了一条新路，不时有令人心动的景象展现在眼前。（《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