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策
(特约书评人)
很多作家都喜欢借助书信这种轻松、随意的文体谈论文学。比如里尔克，他在《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论述了诗歌是经验。略萨在他的《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以文学“起源于反抗情绪”为立论的出发点，独具创见地论述了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
其实，这是来自大师级作家的文学评论，而书信只不过是一种反抗文风臃肿、死板、教条的载体。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中曾经将批评分为自发的批评(即读者批评)、职业批评(即教授批评)和大师批评(即大作家批评)，而大师的批评因为凝聚了作家本人的创作经验和智慧，显然是最有说服力的批评。这种批评是作家的另一种创造性文本。
略萨说，对大多数人来说，文学算不了什么大事，文学在社会生活的边缘处苟延残喘，仿佛地下活动一般。他陈述了文学之于社会普遍生活的重要性这一基本事实。但是，文学偏偏是个需要才华的事业，它几乎像个黑洞，吞噬那些自认为有才华的人把毕生的精力投入到写作中去，合适的态度是，作家把运用才华作为最好的生活方式。正如福楼拜所说：“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换句话说，谁把这个美好而耗费精力的才能掌握在手，他就不是为生活而写作，而是活着为了写作。”
作家的才华又来自哪里？略萨认为，才华起源于反抗情绪。如同堂吉诃德挺起长茅刺向风车，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成了现实生活的替代品，是对生活难以满足的野心的安抚。对现实的怀疑，构成了文学存在的秘密理由。长篇小说所展示的就是梦想和虚构的生活，它充分鼓励对现实世界的焦虑。这种说法并不神秘。神秘的倒是，世上并不存在写作秘笈，没有一个人可以指点你如何当作家，哪怕是略萨这样大师级的小说家。所以他干脆告诫青年作家，把文学当作前途很可能会把自己变成奴隶。略萨讲述了一个绦虫寓言——
19世纪某些贵夫人，因为害怕腰身变粗，为了恢复美女一样的身材不惜吞食绦虫(寄生虫)。绦虫一钻进身体的某个器官里，就安家落户了，它吸收你的营养，同你一道成长，它用你的血肉壮大它自己，而你又很难把它驱逐出境，因为它已经在你的体内牢牢地建立了殖民地。你日益消瘦，但为了安抚体内的绦虫还得不断的吃喝，而这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快感和食欲，你不过是绦虫的奴隶而已。这些夫人堪称为美丽而牺牲的烈士。显然，略萨是把作家的地位比作吞食绦虫后的身体境况。“文学才能的使用不是消遣，不是体育，不是茶余饭后玩乐的高雅游戏。它是一种专心致志、具有排他性的献身，是一件压倒一切的大事，是一种自由选择的奴隶制——让它的牺牲者(心甘情愿的牺牲者)变成了奴隶。”这么说，文学才华是以作家的生命为营养的，正如侵入人体的绦虫一样。作家就是为文学牺牲的烈士。
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这部谈论小说创作才华和技巧的小册子中，以西方文学为参照，信手援引诸如塞万提斯、福楼拜、雨果、海明威、卡夫卡、福克纳等大师作品，逐一论述了长篇小说的说服力、风格、叙述者空间、时间、现实层面等等问题，目的是“试图描述优秀小说家为给他们的作品赋予迷惑我们这些读者的魅力而使用的一些手段。”略萨认为技巧、形式、行文、文本是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如果非要分出主题、风格、性质、视角等等，那就相当于在活人身上进行解剖，其结果无论多么好也必然是一种杀人方式。但略萨并不反对文学评论，“恰恰相反，文学评论可以成为深入了解作家内心世界和创作方法的极为有用的向导；有时一篇评论文章本身就是一部创作，丝毫不比一部优秀小说或者长诗逊色。”问题是，再好的批评也不能教人创作。所以，略萨在信的最后这样告诫青年作家：“我一定要告诉您，请忘掉您从我信中看到的那些关于小说形式的内容；还请忘掉一下子就动手写长篇小说的念头。”
这就像里尔克对青年诗人的告诫：要慎写爱情诗，因为爱情是一生的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