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旅
止庵
我花在张爱玲身上的功夫，可能要超过古今中外任何一位小说家。最早读到的是上海《收获》上重新发表的《倾城之恋》，大概在七十年代末罢。以后她的全集，我先后托人在香港买到两套不同版本。胡兰成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伟大的探求者。”我的确在这两个人身上看到相通之处。
张爱玲笔下最可爱的一个人就是《茉莉香片》里的言丹朱了，可爱到没有一丝缺点，但是她下场最惨，也最无辜，而且完全是那种单四嫂子式的无辜。张爱玲也有鲁迅式的残酷之美。而《封锁》，特别是《等》，也正像《示众》一样弥漫着无限的冷漠。鲁迅和张爱玲(也许还可以加上钱钟书)是新文学史上极少数能避免廉价的同情的作家。
我把张爱玲的小说分作这几期：第一期是《传奇》里的十篇，加上未完成的《连环套》、《创世纪》，还有《殷宝滟送花楼会》；第二期是《传奇》增订本里的五篇，加上此后几年间写的《多少恨》、《色，戒》、《浮花浪蕊》和《相见欢》，也许后来根据《十八春》改写的《半生缘》和晚年改定的《小艾》也可以包括在内；第三期是《秧歌》和《赤地之恋》；第四期是《五四遗事》和《怨女》；白话本《海上花》可以算作第五期也是最后一期。每一阶段都有其特点，但总的来说，张爱玲走的是一条由绚烂归于平淡的路。平淡到了极致就是什么也不写了，所以她有那么一个无所事事的晚年。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她第二期的作品，我觉得绚烂与平淡调和得最是火候，简直是天作之合，之前之后，分别往其中一个方向稍稍过分了。最为大家称道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还是早期之作，绚烂得最为过分；《秧歌》和《怨女》，若出于别人笔下是好作品，对张爱玲来说则未免舍弃得太多了。《秧歌》是震撼人心的，但也给人不够充分之感，这并非针对已经写到的而言，而是从现有框架看，明显感到她没写到的东西还有很多；《赤地之恋》第一部分与《秧歌》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二部分掺杂了对以往绚烂风格的追忆，第三部分则苍白无力，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爱玲受到通俗小说的影响很大，在《连环套》、《不了情》中反映得最明显，但《半生缘》却把通俗小说升华到了高雅深沉的程度。这小说我是用了三天时间和《十八春》逐字逐句对比着读的，坊间某些选本取《十八春》而舍《半生缘》，真是坑害作者和读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