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翻书
巫马期
周作人曾提到，清人李百川的小说《绿野仙踪》中某个俗儒的诗是影射乾隆御制诗的，他引了两句：“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
这两句诗出自该书第7回“论诗赋得罪老俗儒”，是俗儒邹继苏所作“花”诗中的一联。邹先生用的是“吾家现在典故”，冷于冰当然莫名其妙，邹少不得解说一番：院中有花儿，媳妇采来做钗插于鬓边，模样娇俏，儿子便扔掉书不读，只顾看她；家里没有花瓶，邹先生的大哥找个罐子养花闻香，不料邹大嫂怕丈夫由养花而发展到路边野花也要采，“随以木棒伤之”。冷于冰凑趣地问一声：“不知棒的是令兄，棒的是瓦罐？”邹先生道：“善哉问！盖棒罐耳。若棒家兄，是泼妇矣，尚有形于吟咏者哉？”
邹先生诗里用“吾家现在典故”的还不止于此，其“月”诗云：“野去酒逢醉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宋友指一个姓宋的朋友，金哥则是邹家僮仆，所谓“牌匿笞金哥”是这么回事：金哥和人在外面打牌，见邹回来忙把牌藏起，邹于是打了金哥一顿。“雪”诗里面有两句：“二八酒烧斤未尽，四三鸡煮块无余。”所谓二八，指一斤烧酒卖十六文钱，四三则是指四十三文钱买鸡一只。“斤未尽”、“块无余”，按邹先生的说法，表明他们阖家“皆酒量平常，肉量有余耳”。听完解说，冷于冰不得不对邹先生的诗才佩服到无话可说。
说到“吾家现在典故”，忽然想起唐代有个将军权龙褒，虽然不懂格律，却喜欢作诗，他的诗和邹先生的大作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唐中宗时候正是上官婉儿鼓吹文学的时代，皇帝、皇后常常和文学侍从之臣们开宴会赋诗唱和，这种场合基本没有武将参加，权将军是个例外。他虽然不曾接到过邀请，却每回都主动参加，中宗开玩笑地称他为“权学士”。有一回权将军写了首《秋日述怀》诗：“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僵。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别人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权就很耐心地解释说：你看檐前飞的那是什么？是鹞子呀，鹞子一只市值七百钱；把衫子浆洗了挂在后园，可不是雪白雪白、挺直不动的么？在家里吃得饱饱的，侧卧休息，此即“饱食房里侧”。至于最后一句就更容易明白了：家里的粪便也能招来一堆野蜣螂嘛。
说邹诗是影射讽刺乾隆恶诗，随便找几首乾隆诗作看看，那种滥用虚辞、句法不通的毛病确乎与邹相类。如《〈日下旧闻考〉题辞》：“金迁元复其久矣，明筑清修滋盛乎。御园法宫诚富此，返淳还朴益殷吾。”《题郭知达集九家注杜诗》：“九家正注宜存耳，余氏支辞概去之。适以遗编搜四库，乃斯古刻见漕司。”《赐蔡新》：“殷勤问过称无过，曰信斯之吾未能。”
乾隆身份是皇帝，诗中自然有所矜持顾忌，不那么使用“吾家现在典故”，但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有这种潜在倾向。他手下的大臣里面，彭元瑞公认最为博学强记，乾隆老想着要设法为难他。四十年乙未(1775)会试，乾隆亲自出了“灯右观书”的诗题，主考官们叩请出处，乾隆不说话，只是看着正在值班陪侍的彭元瑞，彭被搞得非常紧张，连忙叩头称罪说：“臣学问荒陋，亦不知诗题何出。”乾隆这才笑笑说：“不过是因为那晚上朕偶然在灯右看书罢了。”彭元瑞擦着冷汗告退之后，乾隆得意地对身边的侍臣们说：“今天难倒彭元瑞了。”这样看来，乾隆与邹先生的脾气实在很相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