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溪流——《大爱无言》序

　　读完整整一部《大爱无言》后，我的心里沉甸甸的，眼睛也有些湿润。放下这部书稿，望着窗外，我久久没有动。窗外，是雨后一片明晃晃的阳光，静静的，挥洒在每一株树和花草的叶尖，恍惚中好像是千里之外赣南的田园景象。

　　我与这部书的作者刘兰生素不相识，现在，我多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从那遥远的赣南托人曲折地找到我，非要我为他的这部书写序。是的，我们有着相似的感情经历和文学认知，尽管我们的生活经历不尽相同。幼年丧母（只不过我们的继母是那样的不同），艰苦而孤寂的童年（他比我更为充满艰辛的泪水），让我们对亲情是那样渴望，又那样珍惜。当他的父亲（我的母亲）去世之后，我们是那样惋惜，那样怀念，正如他在《大爱无言》的那一则散文中写到父母墓地祭祀的情景与心情，和我到我的父母墓地的情景与心情，竟然是那样相似。更重要的，我们又是一样地把这一份郁积心头的情感，化作了喃喃自语，最后一起托付于文学的效赎。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文学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如同水一般，即使我们相隔再遥远，只要脚站进了、手伸进了这样的水中，便也就相互感知到了水的相通与湿润了。

　　作者的女儿说他的这部书稿写得最好的，是其中抒写亲情与乡情的那些篇章。我同意她的意见，这些篇章确实含情量最高，也最能够打动读者。虽然这些篇章都是一些短小制式，传统笔法，却真挚而质朴地发出了一个在艰难的环境下长大的贫苦农民的儿子对故土和亲人发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不是浮泛空洞或应景的抒情，便也就和时下一些鸿篇巨制的唬人散文、花拳绣腿的时尚散文，拉开了明显的距离。虽然这些距离不是以时髦的绿化带、灯饰雕塑小品或其他人工景观隔离开的，但一道真情投入流淌的小溪，哪怕只是浅浅的小溪，也足以让这道风景清新而清澈了。

　　《父亲的惩罚》中，七岁的刘兰生，以为打柴可以玩，又可以吃些野果子，逃学跟父亲去打柴，被父亲在黄昏时分故意扔在山林里，吓得他号啕大哭。父亲就是以这样近乎残酷的方式，教育他一定要好好学习，到外面读书，走出这个山沟沟。都说母爱宽广似海，其实父爱一样宽广似海，又厚重如山。

　　《父亲进城》还是写父亲。父亲在刘兰生的笔下是一部永远写不完的大书。父亲在临走前，“买来锉刀，把钝锯锉利，不顾火热酷暑，把堆放在露天里的三千多斤木柴锯断，再用斧头、柴刀劈成小块，再仔仔细细地堆进柴间里。”也许，只有做父母的才会这样做，那种细致入微，那种大爱无言，才会让我们感动，融入我们的血液并激活文学的血脉。

　　《岳父的枕头箱》，写法有些变化，将悬念引入平实的文风中。在小镇上做了一辈子裁缝的岳父，为什么把那个小木箱做为枕头，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一直到岳父去世后的真相大白，写得一波三叠。小小的枕头箱，却秤砣虽小压千斤，岳父质朴可敬的形象，一下跃然纸上，木刻一般醒目。

　　《清明婆婆》，是写乡情的代表作。小时候作者偷清明婆婆的枣，考上大学要离开家乡时，清明婆婆送枣，回家探亲为清明婆婆特意买了一双小脚雨鞋，而清明婆婆却已经去世，临终前留下一篮晒干的枣。枣串起了岁月，串起了人物，更串起了情感，浓浓的，挥洒不去的情感。

　　在这部书中，正是因为弥漫着作者自己生活浓重的影子，挥洒着作者对故土对亲人对往事挥洒不去的情怀与情感，才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与难得的感动。我想这正是他这部书的精血，他才能够把哪怕只有一篮子干枣或一个木箱做的枕头这样的小事，也写得亲情洋溢、温情脉脉。

　　我坚信，艺术就是感情，罗丹的这一对艺术的命题并没有过时。尤其对于散文而言，真情永远是生命。我曾经说过，散文是“含情量”最高的一种文体，没有真情，别去碰它。在我看来，好的散文和好的人一样，真诚是第一位的。好的小说需要虚构，好的戏剧需要情节，好的散文不需要这些外加的东西，最需要的是袒露出自己。真诚是散文的灵魂，无论这个世界如何花样翻新，这一条恐怕是无法更改的。改变了这一条，就像是把一条鲜活生动的鱼中的骨头剔除了，当然还可以完整地端上桌，甚至浇上汤汁，装点些花卉，再配以多种佐料，使其色香味显得更时尚而漂亮，但那毕竟不再是水中活泼而富有生命的鱼了。

　　在刘兰生的这本书中，这样对于文学艺术乃至于散文的最粗浅却也是最本质的理念，再一次得到灵验。

　　当然，在这本书中，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作为一种文体，散文如何跳出生活本身，使其有变化、有发展和升华，如同画家李可染先生论画时所说的“以最大的力气跳进去，再以最大的力气跳出来”，是留给我们需要共同思索和努力的空间。比如，仅就篇章的结构而言，应该有更多的讲究，更为仔细而慎重的考虑与斟酌。（本文有删节）

　　(肖复兴 大江网-江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