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
莽莽高原上撒满了格桑花。它们一朵朵玲珑剔透，浅蘸着晚风落照，一路为我们把盏接风。一条河静静地从眼前流过，霞光花影浮满水面，真像一条闪亮的五彩哈达……
那天，从香格里拉县城出发，我们的目的地是一百零一公里外的白水台。那奇异的碳酸盐泉华台地景观尚在想象中，夜的大氅转眼就笼罩了一切。公路也已转入山林，车窗外黑沉沉的是山，是它的倾斜着的腰或者弓伏着的背。摆动着的丫杈黑影是杜鹃花丛林，是在阳光下或者粉红或者雪白的繁密花朵。正在这样猜度着的时候，汽车戛然停下了。顺着雪亮的车灯望去，只见公路上有两只野兔在嬉闹。汽车来了，也见惯不惊地在流泻的月光中一蹦一跳，慢慢才让到路边。驾车者双手倚着方向盘，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直到野兔完全隐入树丛才重新轰响油门。我探身一望，身后的车辆，竟已排成了一队。
陪同的本地诗人小史说，这一路上，让人惊喜的景象不少，但只有行程最末一道转弯处抬头可见的白水台瀑布，才会让每个人不由自主地对之发出一声尖叫。可惜夜色茫茫，领略那奇观妙景，只好有待明天。
第二天天刚放亮，我们就跑出住所去看白水台。远远地，就看见哈巴雪山脚下青葱的后山坡上，无声地流淌着一片宽约二百米、落差达四十米的白色锦缎，仿佛皑皑霜雪，但比之更加柔美；仿佛皎皎月色，却较之更加亮丽。它出现得那么突兀，那么抢眼，又那么静默、那么坦然，着实让人吃了一惊。
白水台放射出的那种冷艳之美，使我们几乎是屏着气息向它走去。走近了，才发现这其实是一大片气势宏阔的白石台地。一层一层新月形的平台参差相叠，高差二十至五十厘米不等，有薄薄一层泉水从宽展的石阶漫过，仿佛给它抹上了一层奶汁，极像一片白玉梯田。
这真是大自然细致精巧的奉献！我想起了台湾著名学者李霖灿的有关文章。1938年他还是西湖艺专的学生时，避战乱随学校迁徙祖国西南，他一路写生作画。当路过贵州黄果树瀑布，“我们把喜悦一囊收起，画笔也动不得，嗒然若丧地和它对看了一整天！”原因是“瀑布流速太大，气势太猛，画笔追不上”。于是他开始做起了白日梦：“什么地方有牛奶似的瀑布，或者流速很慢，或者凝然不动……可以任我们竟日相对细细勾勒描绘！”1941年，李先生来到白水台，居然实现了昔日的梦想———“由远处看去，森林之中，一片雪白倒垂而下，这不又是一派黄果树大瀑布吗？”但它“既无奋鬣扬鬃的喷珠溅玉，又无雷霆万钧的震耳欲聋，真可支起画架，面对哑静的白玉慢瀑成年累月尽兴地细描……”
蓝天上忽地飘来了一朵白云，有丝丝细雨轻轻洒下，阳光银箔般延展，一道绚丽的彩虹倏忽飞临，给白水台瀑布戴上一个别致的发卡。沐浴着阳光细雨，我们按照小史的指点，急切地寻望和辨认着彩色藻滩、泉花池、泉华瀑和泉华帷幔等地质构件；多角度地拍摄当地群众视为生殖神的怀孕女子泉华造型及其他一个又一个奇异的景观。浅浅的瀑流紧贴着石阶静静地流动着，几乎不会打湿我们的鞋帮。“回归童心，是人生最大的凯旋。”说得真好。嗅一嗅台坡上的泉花凝成的花朵和枝叶，捡一粒泉花砾石用舌尖舔舔；再后来，我干脆褪了鞋袜，打起了赤脚。当奶汁般的泉流漫过脚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一片美丽彻底消融了。
《人民日报》 (2004年11月19日 第十四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