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罗工柳（心香一瓣）

　　闻立鹏

　　10月24日，正是秋意正浓层林尽染的日子。这天夜里，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话筒那边传来老同学戈沙缓慢低沉的声音：“罗工柳同志去世了，就在22日23时。”我的心咯噔一下往下沉，电话里我们无言以对，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

　　这晚，彻夜难眠，老伴同霞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前几天到协和医院探望老师罗工柳的情景，眼前仍闪着他那深情的目光，手上似乎还能感觉到与他握手告别时温暖的感觉。那天，老师大出血后高烧刚退，可见到我们还是高兴地说了许多话。他首先说：“我又闯过一关！”他还告诉我们，美国的医生朋友如何介绍治疗方案，他又欣慰地介绍儿子罗安的工作成就，说很想念同志们，又嘱咐我要多画画。最后临别时，他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我连忙上前，他紧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无言的目光亲切、深沉。半晌，我怀着深深的祝福和他道别。为了师母和医生叮咛不让他太兴奋太累，我只能把万千思绪、无尽话语深埋在心里。

　　敬爱的工柳师，你是我艺术人生的启蒙导师！将近六十年的岁月里，我有幸得到你的关怀，在你一生三次重要艺术教育实践中，我都得以参与其中，获得有益的教导。

　　1947年，我来到晋冀鲁豫边区北方大学，你是文艺学院美术系的主任。瘦削的面庞，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蓝色土布做的宽大工作服，两个大口袋足可以装下十六开的速写本。为了抚养缺奶的儿子，你和杨筠同志在门前喂养山羊。艰苦朴素、和蔼可亲，这是我对一名共产党文艺战士的第一印象。就在那时，你引领我走上了美术工作的道路。作为全院年纪最小的学员，你和同志们把我视为烈士遗孤，亲如父子，情同手足，给我以无微不至的关爱和怜惜。大概是担心我只身离家思念母亲，周末晚上师母为我煮红枣，中秋之夜同学们抢着把每人仅有的两个小月饼塞进我的口袋。这激情岁月中的点点滴滴，艰苦年代里的桩桩件件，都使我心灵得到无比的温暖而难以忘怀。

　　1949年进城以后，你参与主持华北大学第三部的美术教学，我又得到学习的机会；1950年与艺专合并成立了中央美术学院，你主持我们第一届美术干部训练班的教学工作。你一面紧张领导合并事宜，还要无微不至地安排美干班的教学。你特别请来滑田友、蒋兆和、李瑞年、左辉等先生为我们上课，还耐心地教我们如何用馒头当橡皮擦掉木炭笔痕；你还细心地安排我们去白洋淀、六郎庄深入生活，并告诉同学们如何打前站，如何吃派饭；你组织同学们参加红五月创作竞赛，同时，还亲自为我们讲授创作课。在繁重工作的同时，你从来没有忘记艺术家的责任，以昂扬的激情，日夜加班投入创作，我们也都愿意分担老师的重担，画《地道战》，你要我在六郎庄帮你寻找磨坊作环境素材；画《整风报告》，同霞和戈沙都乐意为你担任造型模特。

　　那段紧张愉快的学习生活，使我第一次获得正规的业务教育，开始确立了艺术工作者的责任感，也体会到师生的革命情谊。而解放初期那段心情激荡的岁月里，你也获得了艺术创作的大丰收。今天已成为革命现实主义绘画艺术经典代表作的《地道战》和《整风报告》就诞生在那个难忘的年月。

　　六十年代开始，中苏关系恶化，原协议的苏联专家不能前来授课，王式廓老师又生病休养，你刚从苏联进修归来就临危受命，毅然挑起油画研究班的教学重任，负责指导全国各地选拔的十八名美术干部作为研究生的深造。为了承担起这一艰巨的重任，你投入了全部的心血与智慧。你把中央美术学院原有的法国欧洲艺术教育体系、俄罗斯苏联艺术经验和解放区文艺传统三者融会贯通，使中西艺术精神多元互补，探索现代中国油画艺术教育的新路子。三年的时间里，你顶住了极左思潮的巨大压力，坚持按艺术规律办事，让学生过素描关，过色彩关，到生活中去体验，到敦煌去领略中国艺术的风神，终于使学员们有了量的积累、有了质的飞跃，创作了一批独具个性色彩，有创造新意的油画，成为六十年代很有影响的代表作品。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你带领我们长途跋涉到新疆，在寒风中的地窝子里过夜，在三台海子边一起写生，你和我们同吃同住同画画，同学们分散到六七个县深入生活，你不辞辛苦依次乘车骑马去现场指导。晚上还要在帐篷里和学员谈心论艺，解开思想的困惑，点拨艺术的思路，鼓励每个学员的个性发展，你诚挚中肯的话语，点燃大家心灵的火花，常能一下子激发起同学们的创作激情，给我们以艺术的自信心。

　　不幸的是，正当人们克服反右后的消沉而在艺术大道上探索前行的时候，一股极左思潮却渐渐泛滥，你的教学与同学们的创作思想受到很大干扰。如描绘夜色中热带丛林里红色娘子军的宿营，只因画面上有蓝青色便被认为是宣扬战争苦难；毛主席背手与农民在延河边散步的亲切情景，只因是表现了背影而被批判是歪曲领袖形象……最后，你本人的《前仆后继》也竟被扣上帽子禁止展出。工柳师，是你，在思想混乱、歪风袭来的时刻顶住压力，大胆呵护同学的艺术个性与创造；是你，坚持原则闯过禁区，保护艺术的幼苗得以健康成长。四十年后的今天，历史更加证明，你的敏锐、勇气、定力是多么难能可贵！

　　命运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含辛茹苦好不容易熬过十年浩劫，你被任命为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正当人们盼望你带领大家让美院重振雄风的时候，癌变的恶魔突然向你扑来，一夜间的大量失血，把你猛然击倒。从此，自直肠癌开始，断续二十五年，十处癌变，六次大手术，你用全部的生命活力，用极度的精神能量，与命运抗争，与病魔搏击，闯过了一关又一关，创造了意志力的奇迹。你面对死亡微笑，把生命和精神的能量发挥到极致，你是真正的抗癌英雄！但是，二十多年的折磨耗损，你太累了，你已经大大地透支了，你是真的筋疲力尽了。终于，在最后与肝癌奋力搏击之后，又一次大出血，使你停止了呼吸。

　　敬爱的工柳师，在八十八年的生命途中，风风雨雨，动魄惊心，兴奋激情与迷茫困惑同在，欢欣与苦难并存，你奋力和命运搏击，和癌魔抗争，和时间竞走，从未间断艺术的思考，从不停止画笔挥洒，你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不降服于传统文化的桎梏，不臣服于威权的思想束缚，艰难而坚定地走过漫漫长途，始终心向远方，志在高峰。

　　你选择九九重阳登高的日子告别世界，或许这是你的英灵接替你的生命将继续攀登。因为你的格言是自强不息、永远向上！其实，你已经登上了生命历程的顶峰，用一生的艺术成就，用人格力量，完成了生命价值的创造。

　　六个月前，我还曾为你的画集写书评，谁能想到今天竟要为你永远送别！一年一度秋风劲，面对窗外深秋里漫山遍野的丛丛枫叶，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你的形象，迎着山风，伴着红叶，披着晚霞，你依然是那样的昂首乐观、目光坚毅、神采飞扬。

　　工柳师，你正是祖国艺术群山中一座壮美的高峰！

　　（作者为闻一多之子）

　　《人民日报》 (2004年11月19日 第十四版)